甬道之外。
张权忧心忡忡的守在甬道口,半柱香之前,邪里牙带着昏迷不醒的尤桑冲了出来,还没等张权问清情况,他也昏了过去。
不过两人虽然都没有性命之危,邪里牙的断臂倒是十分难办,一旦手臂受损,可能会影响他的武道。
张权分的清轻重,派人把邪里牙和尤桑送了出去,快马驰往皇孙府。
但是半柱香过去了,李心安还是没有出来。
“现在怎么办?”孙安国凑到张权身边,询问着这个清秀的少年。
“怎么办?我能说怎么办?”张权微微颤抖,在心中说着想说有不能说的话。
“我想你们都下去,我想找到我们堂主,我不想管这个狗屁长生蛊的事情!”
可这些话他只能深埋在心里,李心安下过命令,他不能不听。
这是一个血衣堂杀手的教养。
“点火……封门!”
张权咬牙下了命令。
孙安国暗叹一口气,拿着火把,走到了甬道门前。
火油桶上堆着一箱黑色粉末,这是永和坊仅有的一小箱黑 火药。
他把火把举到了引线面前。
张权闭上了眼,不敢直视那能够绝断堂主生路的爆炸。
意料之中爆炸声迟迟未来,张权就是再不忍,也是疑惑的睁开了眼。
他看到孙安国僵在了那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漆黑的甬道。不!甬道不是漆黑。
甬道里有一个小光点!
还有一个正在飞奔而来的人!
被李心安带下去的引线被点燃了,而他正在往外跑。
“堂主!”
张权激动的迎了上去,李心安身影一闪而过,将孙安国和张权一把扑倒。
看着引线燃烧的越来越快,马上就要烧到这里,孙安国的副将当机立断,“跑!”。
士兵们拖着李心安慌忙离开,下一刻,浸满火油的引线燃烧到了火药上面。
“轰——”
天宝十一年,秋,长安永和坊北地陷,塌陷数里,后充为军用。
这件在史书寥寥几笔带过的事情,其背后的惊心动魄,注定无人知晓。
……
几天以后。
李心安惬意的躺在一张躺椅上,懒洋洋的晒着初秋的太阳,周围是落满枯叶的灌草以及枯萎多年的花朵。
慕容白踏上掉色的廊桥,走过早已干涸的荷花池,看见李心安又从屋子里窜了出来,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他把一份糕点扔到李心安的怀里,“你的酥心斋。”
李心安喜笑颜开,忙不迭的拆开油纸。
“你能不能不乱动,尤桑前辈说了,你为了强行恢复功力以蛊排毒,这种损伤寿元的行为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最好是在床上一直躺着。你这样随便乱动,是会出大乱子的!”
“在床上躺一个月,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李心安嘴里塞着糕点,含糊不清的道。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在屋子里憋一个月非得疯了不可。没事到院子里躺躺转悠转悠,更有助于养伤。”
慕容白无奈,“你觉得死不了就好。”
李心安咽下糕点,“尤桑前辈和尼娜前辈已经出城了?”
“嗯,张权和我一起送的。尤桑前辈说要带张权走一段,离开大唐境内时会让他回来。张权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自作主张,同意了。”
“的确。”李心安点点头,“这是张权那小子的福缘,尤桑前辈既然有意,就算让张权入南疆也无不可。”
“那样他得哭着喊着连夜从南疆跑回来。”慕容白笑着摇摇头,随即打量着这座院子。
院子里到处透露着破败,许久没有人打扫了。但从院子的布局和那些斑驳的门窗不难看出,这里的主人曾经身份显赫。
“这座院子你从哪里找到的?”慕容白好奇的问道,“血衣堂的据点?”
李心安沉默不语,摇头否决。
“不是血衣堂。”
“是李林甫。”
慕容白愕然,旋即想明白了。
能够在如此繁华的地段购置这么大一座院子,除了当年权倾朝野的李林甫,还有谁能办到。
“这座幽香居是他给我的,当年我离开李府后,便和师傅师兄住在了这里。”
“说来也好笑,我当初口口声声说要离开他,结果走了以后,却还要依靠他。”
李心安神色复杂,半晌,叹道:
“算了,斯人已逝,不说他了。”
慕容白“嗯”了一声,旋即说道:
“这件事结案了,京兆府贴了告示。”
“哦?怎么判的?”
“南疆邪教作乱,被永和坊守将孙安国觉察,格杀为首教主,捉拿其教众。不日押赴刑场,斩首示众。”
“孙将军忠心卫国,这份功劳算在他身上是应该的。”
“据说这件功劳原本要算在一位刚刚从军的侯门子弟的头上,李俶殿下据理力争才给孙将军保下来。”
“真不知道那些大人物们是怎么做到的,如此铁板钉钉的事情,居然能扯到一个和此事离着十万八千里的人头上,侯门?不去当言官真是屈才了。”
李心安叹了口气,“难为殿下了,胸有大志,却要偏偏和这些人为伍,还要强颜欢笑。”
“尽管手段不光彩,但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接着问道:“钱世昌是怎么处理的?”
“染疾,暴病而亡。”
“也对,堂堂京兆府尹居然与邪教为伍,这么不光彩的事情,朝廷不可能明白说出来。”
“对了,说起殿下,听种先生说,殿下在朝堂上受到了圣人的奖赏。因为殿下连夜进宫,圣人本是不悦,但听闻此事,就急忙派了羽林军随殿下前来。如今破此大案,殿下受到的恩宠更胜以往。”
“可惜我昏过去了,没见到。”
“是啊,若是殿下早来一会儿,或者我还有余力,你们也不至于就几个人面对长生蛊了。”
“可不能埋怨殿下,我们可靠人家活着呢。”李心安笑道,“你破境了?”
“心境而已,但对武道也是大有裨益。”
“羡慕你啊,年纪轻轻进境神速。”
“你不必说此话,二十出头的年纪,二品初位的修为,你已经碾压江湖上九成的同辈了。”
“江湖大的很,有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也许在某些人眼里,我们就是跳梁小丑,坐井观天,不值一提。”
李心安沉默下去,慕容白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相顾无言,只有李心安的咀嚼吞咽声静悄悄的响彻在寂静的院落。
“这件案子还没有完。”李心安放下糕点,道。
慕容白皱起双眉,“还有什么疑点吗?”
“还是那句话。”李心安盯着慕容白的眼睛,沉声道:
“杀死宋远峰的蛊师,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提审了那些被活捉的长生教蛊师,他们对铁旗门和宋远峰是一问三不知,可以排除宋远峰的死是长生教所为。杀他的,是长安城中另一股神秘的南疆势力。”
“我之前说过,那个势力很有可能是为杨国忠服务,就像当年的血衣堂和李林甫一样。但自从见识过姜卌严用出西域幻术师的手段后,我就觉得未必是这么一回事。”
“也许杀死宋远峰的,根本不是蛊师。”
“但在他们的尸体上发现了蛊虫啊。”
李心安摇头道,“白木头,我们一直以来都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发现蛊虫就代表这是蛊师所为,但蛊虫和蛊师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们是两码事!”
“你是说,有人先杀了宋远峰,然后把蛊虫放了上去?”慕容白否决道,“那不可能,那两个副门主暂且不论,宋远峰可以一直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根本没有人做得到先杀死他再放下蛊虫。”
“那,先放蛊虫扰乱视听,再杀人呢?”
“可是谁能这样做,若如此做,必定是心腹之人,宋远峰的心腹就那么几个,当初反复提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除非……”
慕容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李心安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那个杨国忠的门房!”
“区区一个门房,对铁旗门来说那就是在天上的大人物,这么一个人要是想和他们套近乎,谁都是笑脸相迎,根本不会有任何防备。”
“我之前观察过,那个门房和死去的三个人,都喝过酒。”
“在酒里下毒,在三个门主轮流出去敬酒的时候下毒,难吗?”
“当初我们只是看到蛊虫就断定他们死于蛊毒,却没有认真检查尸体。但如果我们检查了,一个被虫子咬的细微伤口谁又能看得出来?”
“即使我们发觉他们中了毒,也会以为那是蛊毒,而不是其他的毒。”
李心安沉声道:“我们一开始,就被人算计了。”
“可是……宋远峰是为杨国忠办事,杨国忠怎么会想杀他呢?”慕容白不解。
“我一开始就觉得私盐案很奇怪。”李心安道,“一个铁旗门,一次性运输的不过是四五十袋私盐,这对杨国忠来说,获得的利润不够他塞牙缝的,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和铁旗门合作呢?”
“只有一个解释。”
“铁旗门,是他抛出来的诱饵,是他一开始就打算放弃的死棋!”
“你的意思是……杨国忠一开始就打算杀宋远峰?”
“不错。杨国忠的目的根本不在私盐,而是长生教。”
“长生教的发展超出了杨国忠的预料,他要除掉这个超出控制的隐患,而又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他想借着铁旗门老妇人大寿的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一个神秘的南疆蛊师的身份,杀死宋远峰。”
“当时在场之人,有江湖人士,有商贾,有朝廷官员,还有传播消息最为猛烈迅疾的平民百姓。”
“铁旗门门主光天化日之下遇南疆贼人暗算身亡,你想想,这得在长安城掀起多大的波澜?”
“他这是在逼长生教露出马脚,然后,自有官府和正派的江湖人士前去剿灭,帮他除掉这个祸害。”
李心安叹道:“我们只是充当了那个角色而已。”
“驱虎吞狼,借刀杀人。自始至终,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每一步行动,都在下棋人的掌握之中。”
听完李心安分析完这一切,慕容白后背已经湿透了,冷汗浸满了衣衫。
艳阳高照,他居然觉得自己身处寒冬腊月。
“杨国忠的智谋心计,竟如此可怕。这还是那个大唐贪相?”慕容白咽了口口水,“如此这般,江湖蒲柳庄的小诸葛恐怕也是望尘莫及啊。”
“这种事,在官场上多了去了。”李心安道,“我能在事后看的出来,就说明这个计策还是有漏洞,不算太完美。真正可怕的是你从头到尾到死!都一无所知的计策。”
“李林甫有个绰号,叫做口蜜腹剑。那些人直到死,都不知道李林甫在害他们……他才是真的可怕……”
李心安端起已经凉透了的一杯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
“不仅如此,此事还有一个疑点。”
“你说吧。”慕容白呆呆的道,李心安无论再说什么,他现在都能接受。
“我怀疑殿下身边有奸细。”
“奸细?”
“各大臣在自己的政敌家互派细作探听消息是自古就有的事,更何况是杨国忠与李俶殿下。”
“杨国忠代表的是杨贵妃,殿下则是太子殿下的儿子,不出意料,杨国忠身边也有殿下的人。”
“血衣堂此前摸清了皇孙府上三个杨国忠派来的细作,殿下杀了两个,留下一个。那人被严密监视着,此事与他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关系。”
“所以我断定,皇孙府上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第四个奸细。”
“甚至更多!”
“能够知道宋远峰的消息,知道他被拉去哪里埋在什么地方,此人要么地位不低,要么,就是做这些事情的人!”
“殿下的心腹里面有内鬼?”
“还有一种可能,那个奸细,当日就在你我身后,就在我带来的那些士兵之中!”
李心安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疲惫,“当日那些士兵,要彻查。”
“查他们背景家世如何,去过什么地方,有什么爱好,喜欢逛赌场还是青楼,与什么人交好,与什么人有仇……”
慕容白打断他,“这些我明白了,我会去做的。你这么累,就不要想这些了,安心静养。”
“我静不下心!”李心安低下头,沉闷的道:
“我还不知道袭击张权,杀死我血衣堂三名弟兄的人是谁,是杨国忠手下的假蛊师,还是来自南疆的真蛊师。我想不明白,我寝食难安。”
看着李心安低头懊恼,慕容白只能轻轻拍打着李心安的肩,安抚着他的情绪。
一阵凉风袭来,院中的枯叶被吹得到处都是,阴沉的云彩遮住了秋天为数不多的太阳,凉风乍起,秋雨将至。
“要下雨了,进屋吧。”
“嗯。”
李心安在慕容白的搀扶下向屋子里走去,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天上,豆大的雨滴毫不客气的砸了下来。
秋雨绵柔细长,很少有秋雨下的这么磅礴肆意。
惊雷阵阵,李心安笑了起来。
“下吧,下的大一点,越大越好。”
……
皇宫,御花园。
一间凉亭内。
轻柔的红色纱帐遮掩住了凉亭,外面十几名宫女和侍卫站立四角,将凉亭团团围住。
一个体态丰腴的宫袍女子抱着一个小火炉,仔细剥开一个鲜红的荔枝放入口中,细细吮吸之后,轻轻把核吐到一个精致的盘子中。
在她身旁,一只通体雪白的雪貂吱吱叫了两声,引的女子一阵调笑。
“怎的?你也想吃了?”
女子轻巧的剥开荔枝的皮,将鲜嫩的荔枝肉塞进雪貂的嘴里。
看着雪貂笨拙的咬着果肉似乎要把核也嚼碎咽下去,女子又是一阵掩嘴轻笑。
“微臣送的这个玩意儿,娘娘可喜欢?”
丰腴女子身前,跪着一个男人,身材瘦削,面色黝黑,胡须细长。
“阿兄说这话就见外了,这里又没外人,你我兄妹相称就好。”
“微臣不敢,娘娘千金之体,微臣万万不敢逾矩。”
丰腴女子叹了口气,盯着纱帐外面一片凋敝的御花园,叹道:
“自从进了这宫,就愈加没有人情味了,连个想说个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偏偏这时节还是秋天,想赏个花,还都是菊花,看也看腻了。”
“娘娘不必忧愁。”男人笑道,“微臣听说南洋有一种奇花,生长于四时之节,无论天寒地冻还是骄阳似火,花朵鲜艳不改。”
“此花共有七彩,共生长七年,每一年都会褪去一种颜色的花瓣。南洋使者前些日子已经给微臣送来了这种花的种子,微臣已命人种下,待来年秋日,此花盛开于娘娘身畔,可教大唐失色。”
“如此甚好。”丰腴女子眼中流露出欣喜之色,但被她不着痕迹的压了下去。
“前些日子阿兄连夜传信与我,告诉我务必把圣人留宿在我这里,谁来都不允许见。皇太孙李俶请求觐见,几次都被我让高力士赶了回去。想来是因为这个,你才让我留住圣人。”
“你想做什么我不管,但总不要牵连到我才是。我一个人在宫里面无依无靠,也就是靠这个身子还能博圣人一时宠爱,但容颜易老,我的恩宠又能留住几时呢?”
“阿兄,你也要多为我考虑考虑才是。”
“娘娘说的是。”男人恭敬的道,“那是腓儿想做些事情,李俶殿下插手总归是不好的,实在没办法了,才请娘娘出面,请娘娘不要见怪。”
“罢了。”女子抚摸着雪貂,道:
“既是为了腓儿,那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他送的这只雪貂甚合我心意,宫里的几位娘娘也喜欢的紧,抽空你让腓儿多寻几只来。”
“是。”
凉风乍起,吹动了纱帐,女子摩挲着小火炉,看着天上。
“要下雨了,阿兄先回去吧。”
“娘娘保重凤体,微臣告退。”
男人接连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开。
女子抱起雪貂,哀怨的走出了凉亭。
……
一间昏暗的屋子里。
一个面白无须白白净净的胖子坐在一张椅子上,笑意吟吟的看着跪在他脚边的一男一女。
“那个女人找到了?”
“回少主,找到了,在皇孙府的密室中。”
“去找田起,他是墨家的人,带着他去开机关,杀了那个女人。”
“是。”
胖子凑到男人的脸前,几乎成了一条缝的小眼睛闪着危险的寒光,紧盯着男人。
“上一次你们徒劳无功,这一次,不要让我失望。”
“是!”
“下去吧。”
胖子挥了挥手,眨眼之间,一男一女消失不见。
他擦拭着脸上留下来的汗,仅仅是刚才弯腰的一个举动,就让他汗流不止,后背和腋下湿了一大块。
他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名字。
“尤桑。”
“慕容白。”
“李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