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桑身躯轻微的颤抖着,这个沉默寡言的南疆汉子的眼眶竟然湿润了起来,他说道:
“尼娜深受重创,养的蛊虫在出蛊之时反噬了她,钻进了她的肚子里。我们的孩子……没保住……”
眼看丈夫说不下去了,却是妻子尼娜接过了话茬:“在那之后,尤桑杀光了他在五毒教里的仇人,也因此被剥夺了圣子的资格,关入了牢里,要承受万蛊噬心之刑,那是五毒教最严重的刑罚,受刑之人不但必死无疑,死前还要承受这世间最大的痛苦。”
“但教主于心不忍,他知道事出有因,力排众议保下了他,没有杀尤桑,而是令他闭关思过十年。我劝尤桑答应,但是他不愿意。”
“我不愿意再留在南疆那个地方了。”尤桑说道,“我年少时曾跟随族里的长辈去过大唐与南疆接壤的边境一次,在那里,即使最落后的村子也要比我们的寨子繁华许多!我想带着尼娜去大唐。这时候,恰逢教中选拔教众进入大唐追杀长生教余孽,我便自告奋勇,与尼娜来了大唐,到了长安。”
南疆汉子摊了摊手,道:“接下来的你也知道了,我在长安十二年,也没能找出长生教余孽的踪迹。现在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自然要跟着你去了。”
“情况就是这样,李堂主,你以为如何?”
李心安站起身,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说道:“两位前辈请恕小子先前无礼!”
尤桑抬抬手,道:“算了,你的做法我很欣赏,有什么事情拿到明面上说清楚了,做事就好办了。小子,我们要跟着你去,你没问题吧?”
“那是自然!”李心安笑道,“求之不得!”
“只是还想请二位前辈帮我想想办法,让我尽快恢复。这件事是我答应下来的,不能全部劳烦二位前辈啊。”
“办法倒是有,只不过你还要再受一遍苦。”尤桑道。
“受苦没关系,我忍得住!”李心安大气凛然的道,随即小声道:
“不会是给我下蛊吧?”
尤桑点点头。
“蜈蚣?”
“不!”尼娜笑眯眯的道,“是老鼠。”
……
李心安被绑在那张熟悉的床板上,两只手伸出,左右各有一只黑色的大老鼠咬住他的指尖。
这是五毒教独有的法门,以蛊治蛊,以毒攻毒。
“阴蛇蛊的一个小分支,五毒教用来救急的。用了此蛊,七天之内伤势恢复如初,不仅如此,功力还会有一定程度的增长。但是七日之后,他将会陷入到为期一个月的虚弱期,一个月不能见光,浑身功力尽失,形同废人,而且会损伤寿元。”
“这个方法,即使在五毒教内也没多少人用,毕竟谁都想活的越长越好,没人会拿自己剩下的日子开玩笑。”
“损伤寿元?”慕容白一脸骇然,“他知道?”
“自然知道。”
慕容白紧紧攥着拳,“这个傻子,这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
“他这是在给血衣堂找出路。”尤桑叹道,“虽然他年纪轻轻,但却是个合格的堂主。”
尤桑嘱咐身旁的慕容白道:“这一个月,慕容公子一定要好生照顾着他,不要让他碰剑,也不要让他劳神,最好让他一直在床上躺着。”
慕容白点点头,“我知道了!”
“哈哈哈哈……”
被绑着的李心安突然大笑起来,眼泪止不住的留下,他扭动着身体,想要摆脱绳子的束缚,但他越是挣扎,就越难受。
脸上已经泛起了点点红斑,李心安求救道:
“白木头……哈哈哈……救我啊……哈哈哈……”
慕容白疑惑的问道:“前辈,他这是怎么了?”
“没事,阴蛇蛊的小毛病,中了蛊的人基本都这样。”尤桑满不在乎的说道:
“一会儿他就没力气了,不用管他。”
但是李心安的体力出乎了他的意料,半个时辰了,李心安居然还在笑,尽管他已经快要笑得虚脱了,但声音还是源源不断的传了出来:
“慕容白……你个没良心的……哈哈哈……你家堂主……哈哈……这么痛苦,你都……哈哈哈……不知道进来……哈哈哈……安慰安慰……哈哈……咳咳……哈哈……你大爷的……咳咳咳……”
慕容白平静地问道:“前辈,把他的嘴堵住不会出人命吧。”
被李心安扰得心神不宁的尤桑说道:“当然!只要不把鼻子也堵住就没事。”
慕容白走进屋,屋里顿时传来李心安惊喜的……笑声。
“哎呦,白木头……哈哈……你……哈哈……你来啦……你……唔……呜呜呜呜……呜呜……”
慕容白拍了拍手,走出屋门,李心安的声音终于不是那么吵了。
世界清静,天下太平。
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的他实在忍不住了,倦意潮水般涌来,他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等待着李心安的醒来。
当他被叫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李心安一巴掌拍在慕容白的脑袋上,骂道:“以下犯上啊,堵本堂主的嘴干嘛?”
慕容白怔了一会,清醒过来,道:“太吵了。”
“你……要是你进去被那两只大老鼠咬,我情愿被你吵死!”
“不可能。”慕容白平静的否决了他的话,“我忍得住,不会出声。”
“你忍不住!”
“我忍得住。”
“你忍不住!”
“我忍得住。”
“……”
最后两人一致决定结束这无意义的对话,李心安坐下来,对慕容白道:“咱们回去,明天跟我去昌明坊。”
“昌明坊?怎么突然决定去那儿?”
“我问过两位前辈了。”李心安说道,“两位前辈基本认识长安城里所有的蛊师,当然,长生教的人肯定不在内,我把灭口铁旗门那两个副门主的小蛊虫给他们看了,确实是白纹隐虫。两位前辈说长安城里能用白纹隐虫做疳蛊的蛊师不多,昌明坊就有一个,我打算先去那儿,探探消息。”
经李心安这么一说,慕容白才发现,尤桑尼娜的房子里只有他们二人。
“两位前辈呢?”
“去永和坊了呗,两位前辈忍不住好奇,先去探听消息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和那个蛊师交上手。”李心安耸耸肩,“所以现在这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他俯下身,贴到慕容白的脸上,与他呼吸相闻。
“白木头。”
“干嘛?”
“我饿了,你会不会做饭?”
“……”
……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两个人从昌明坊出来。
让李心安和慕容白失望的是,昌明坊内的这位蛊师并不是杀死宋远峰和两位副门主的凶手,事发的时候他正与街坊邻居在一起聊天,不少人都看见了他。
南疆蛊虫都有自己独特的印记,每个蛊师养出来的蛊虫都不一样,所以高明的蛊师仅凭一眼便能看出蛊虫所属的蛊师的实力,若是相熟之人,还能确认出他的身份。但可惜的是,这位蛊师盯了那两只蛊虫好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接下来他们又走访了几名蛊师,无一例外的毫无收获。
黄昏时分,李心安一屁股坐在街边的石墩上,哀叹道:“完了啊,十天的日子已经过半了,我到现在还是没查出一点线索,殿下会把我拖出去喂狗的!”
慕容陛站在他身边,道:“你也别着急,这里查不到,不正是说明杀死宋远峰的凶手就在永和坊吗?有尤桑尼娜两位前辈相助,不会出事的。倒是你,非要用那个阴蛇蛊,如此损伤寿元的事你也干的出来!还是早回去歇息吧,不要过于劳神劳力。”
李心安可怜兮兮的抬起头,说道:“我这不是怕万一嘛。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若真的是长生教余孽所为,事情根本说不通。”
“你看,从宋慧口中我们能得知铁旗门与南疆蛊师并无交集,那么长生教的人为何要杀宋远峰呢?”
慕容白也露出疑虑之色,“会不会是宋慧撒谎?”
“不会!”李心安摇摇头,说的斩钉截铁。
“我自小练血衣堂的功夫,察言观色是必学的本事。我看宋慧那日所说,不似有假。”
“既然如此,宋慧说铁旗门与南疆蛊师没有交集,要么是真的没有关系,要么,就是她根本不知道。”
“你是说,宋远峰与南疆蛊师有联系,但瞒着宋慧?”
“不无可能!”慕容白点头道。
李心安反驳:“我看未必,从辈分上来说,宋慧虽然只是铁旗门的年轻弟子,但身份地位不同常人,铁旗门的大小事务她都有参与,宋远峰对她也是信任有加,这次的私盐案宋远峰能特地把她叫过去就能看出,宋慧在铁旗门的地位不低。”
“这么一个人,还是宋远峰的亲生女儿,这次与杨国忠勾结贩私盐她都参与了,还有什么是比一个传出来能灭三族的事情还大的?”
慕容白试探着道:“勾结南疆……叛国?”
“那你也太看得起铁旗门了。”李心安冷笑道,“要真的是这件事,南疆人找的,应该是慕容山庄和武当山才对!”
慕容白低头不语。
“接下来我们要干什么?”
“晚上再去找二位前辈,现在还有一个去处。”李心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
“还记得尤桑前辈在说起长生教的时候提到过什么吗?”
慕容白回想了一下:“三种禁术,尸蛊、人蛊、长生蛊。”
“炼长生蛊用的可是孩子!”李心安脸色阴沉下来,“他们若是真的在长安,潜伏了二十几年,那得杀害多少孩子!京兆府一定有这些年孩童失踪的报案,案宗都会存着,我们去看看。”
“殿下给你手令了?”慕容白问道,“没有手令,我们恐怕进不去京兆府吧。”
“这次不用殿下。”李心安笑道,“京兆府,我有熟人!”
……
长安西,光德坊。
在那座大名鼎鼎的靖安司的不远处,京兆府署衙门静静矗立着。
两座高大雄壮的狴犴石像长着血盆大口,像是要把一切罪恶之人吞噬殆尽。狴犴像的后面,十几名衙役守在京兆府署门前。
李心安走上前,向其中一人打了个招呼,从怀里掏出了几两碎银。在其他衙役羡慕的目光里,那名衙役满脸堆笑,拱手向府内走去。
李心安静静的等着,不多时,那名衙役返回,身后还跟了个满脸虬髯的魁梧的大黑汉子。
那黑大汉一见到李心安,哈哈大笑起来,快步走到李心安身边,一把抱住他,拍打着他的背,笑道:“小心安,有日子没见你了啊!”
“全大哥,你慢点,我这小身板刚受了伤,撑不住啊。”李心安满脸涨红,被黑大汉勒的有些喘不过气。
全万仇惊诧的撒开手,道:“受伤了?怎么回事!”
没错,这名黑大汉,就是当年长安城两名顶尖剑客之一,一品返元境,浩然正气剑全万仇。
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不良帅了,十七年的时间,他已经升任了长安京兆府少尹。
“慕容山庄,慕容白,见过全前辈!”慕容白上前行礼,道。
全万仇讶异的看着他,嘴微微张大,这位武林少盟主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半月前他白衣白马入长安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只是那日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想不到居然会出现在这儿,出现在李心安的身边。
全万仇按照江湖礼仪回了一礼,随即便拉过李心安,悄悄问道:“小心安,这是怎么回事,武林少盟主怎么被你拐来了?”
“什么叫拐啊!”李心安说道,“他现在可正儿八经是我血衣堂的人。”
全万仇大惊失色,看看慕容白,后者向他微微一笑。全万仇咽了口口水,低声道:“我看他脸色可不太好,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但肯定是写下三滥的招数,他不会背后对你出手吧?”
什么叫下三滥啊……虽然自己拉慕容白入伙的确不光彩……李心安暗暗腹诽道。
他回头瞥了慕容白一眼,“没事,他就那样,天生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全大哥你不用管他,咱们说正事。”
“也是,你这个小家伙那次来找我没有大事?说吧,这次又让我干什么?”
“这次倒是不需要全大哥你出手,我只需要您帮我个忙,带我们去看看京兆府近二十年的案宗,尤其是孩童失踪案。”
“孩童失踪?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全万仇皱眉道。
“说来话长,边走边说。”
“好!”全万仇毫不犹豫的道,“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