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怎么办?”常玉虚弱的道,“我一时半会是动不了手了,你能帮我守着?”
福伯摇了摇头,常玉脸色骤变。
“别担心。”福伯笑道,“用不着我们动手,没看到不良人已经来了吗?他们就是再有胆子,也不敢当着不良人的面动手。就算真有不怕不良人的,这里,可是还有牌面更大的人物。”
滂沱的大雨开始减弱,直到完全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滴,常玉看着面前这群想要动手却又畏惧不敢动手的夺剑人,心中一阵发虚。不良人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若是他们当真不顾一切扑了上来,就靠这个血衣堂的二品与自己,能守得住?
福伯朗声道:“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啊?”
常玉看了看四周,不知道他在说谁?
“血衣堂果然好本事,但却不知道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还是刺探情报的本事。”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众人头顶上响起,常玉抬头看去,对面的房顶上,不知何时卧了一个年轻男子,如此雨天,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漉一片,他却丝毫没有湿身。常玉仔细看去,雨滴落到他身上,似有一层屏障将雨滴弹开,或者说蒸发更为合适。
年轻男子一个翻身,飘落到众人身前,众人这才得以看清他的容貌。
来者一袭红色衣衫,头戴发冠,面白无须,微微弓着腰。腰间一条豹头腰带,腰带之上,悬着一个黑色腰牌。
“内侍监”。
这是那个黑色腰牌上刻着的字。
“见过公公!”年轻内侍身后,那些夺剑人不管愿与不愿,都是齐齐行礼喊道。
因为这是皇宫里来的人。
常玉有些尴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行礼。铸剑之前,裴旻就交代过皇宫之中可能来人,常玉问他来了怎么办,裴旻的回答是见机行事。
可这位年轻内侍来了就是站在那里摆谱,什么也不干,自己见什么机,行什么事?
鱼朝恩环视众人,目光最后锁定在死去的契丹狼奴身上,皱起眉,面色凝重起来。
“想不到,长安城中竟然有契丹人的探子。”
“这件事,相爷会处理。”
鱼朝恩看向福伯,笑道:“老人家,还能活几年?至于这么拼命吗。”
“公公来这淋了一个时辰的雨,总不会就是为了嘲讽我这个老头子的吧。”福伯淡淡的道。
鱼朝恩眉宇间闪过一丝愠怒,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高总管有令,此事到此为止,先前武斗不予追究,此后不可有人再动刀兵。违令者,斩!”
在他身后,众多夺剑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是怒火升腾。
不予追究?那不就是明显的偏袒他们吗!从昨晚到现在,一个常玉杀了他们多少人!一个不予追究下来,他倒是被摘的干干净净,我们不吃不喝在此守了一夜,却告诉我们不能再动刀兵,不仅剑夺不到,人还死了不少,这去哪儿说理去!
若是鱼朝恩能够听到他们的心声,一定会嗤笑道:“尔等妄图夺剑,本就是无理在先,现在却想要说理?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良人,可都听清楚了?”鱼朝恩眼眸一斜,那双妖异的桃花眸子显得异常危险,“若是有人再敢拔刀,一律就地斩杀!”
“是!”不良人齐声喊道,嘹亮的声音回荡在大街上,也回荡在街上众人的心里。
鱼朝恩拍了拍手,“你们出来吧。”
周围的民房大门洞开,几十名身着白衣的男人鱼贯而出,领头两个白衣中年人苦笑着向鱼朝恩行了一礼,随后对常玉说道:“抱歉了常少侠,我们……”
悄悄瞥了一眼鱼朝恩,他没敢再说下去。
鱼朝恩伸了个懒腰,“本以为会有一品对决,还想着能不能看到大唐剑圣一展风采,可惜啊,看一个毛头小子在这里砍瓜切菜,没意思。”
他摆了摆手,脚尖一点,跃上了屋顶,几个腾挪,彻底消失了踪影。
福伯谨慎的盯着鱼朝恩,等待他彻底不见之后,才放心的松了那口气。
他是真的怕鱼朝恩会出手夺剑,他不知道这位年轻内侍的深浅,只感觉他与自己的实力相当。若是真的打起来,他不是打不过,而是不敢打。
毕竟那个年轻内侍背后的主子,可是高力士!
要是打起来,牵连到少爷,那就……
福伯转过身,笑意吟吟的看着自家的小少爷。
“福伯。”李心安高兴地叫了一声。
福伯和蔼的点点头,低声对常玉说了一句话:“常玉少侠,帮我照顾好少爷,天气凉,让他多穿衣。他的病温好的还不利索,不要让他在外面待这么久,赶快回屋里去。”
常玉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福伯从腰上解下那个人头,递给常玉,常玉一脸疑惑的接了过来。
“这是先前多次偷袭你的人。”
“那个神秘的弓箭手?”常玉愕然,“他怎么会——”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少爷出手!”福眯起双眼,沉声道:
“这是当年神弓周影安的弟子,神弓没落,他大概是想重振神弓门想疯了,居然跑到这里来夺剑,还对少爷出手!”
“血衣堂对长安城中各大江湖势力都有记录在册和监视,他一动身,我们就知道了。在他偷袭少爷不成后,察觉到了我的杀气,便抽身离开,我追了他四条街,才近身斩下了他的头颅。”
常玉拨开人头上缭乱的头发,那人半百模样,两只眼睛死死的突出来,这让常玉想起了崔郃。
两个人都有各自的执念,活下去也好,重振师门也罢,都选择了来到这里夺剑,然后死去。
扬名立万?何必呢。
福伯最后不舍得回头看了一眼,朝着李心安挥了挥手,随即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李府。
李心安看着这个老人离开,两手张在嘴边,高声喊道:“福伯,我会去看你的!”
老人前行的身躯一震,随后抬起脚步继续走着。没有人看到,他的眼睛渗出热泪。
夺剑的人三三两两的离开了,不良人与种南浔的门人守在院子四周,不良人随行带了大夫,给常玉和吴乡敷上了药。金吾卫很快就赶了过来,清理了街上的血迹,带走了那名契丹狼奴的尸体,这是可以震动整个长安城的案子,未来几天,朝堂与市井、江湖,都会不得安生。
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常玉满足的躺在裴旻的躺椅上,双臂枕在脑后,懒懒的道:“师弟,安好心,你的剑,很快就要出炉了。”
把握着常玉的双剑爱不释手的李心安抬起头,炽热的目光看向屋子,喃喃道:“我的佩剑,会是什么样的呢?”
外面的纷乱终归寂静,但铸剑的难度却是没有丝毫减少。
裴旻三人在第一把“止戈”出炉以后,仅仅是稍作休息,便马上开始了第二、三把剑的铸造。
可是,不论是李心安,常玉还是种全二人,都是清清楚楚的听到,裴旻在铸剑之前,说的是铸剑两把。
所以当种南浔与全万仇听到裴旻说还有第三把剑时,不禁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问道:“裴旻先生,这是为何?”
裴旻只是笑着摇摇头。
“结个善缘。”
种南浔与全万仇无奈的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的想道:“您是结了善缘,可苦了我们两个了。”
裴旻自然知道他们两个在想些什么,当下说道:“两位不必为此苦恼,铸剑之事,的确是耗损精神与真气内力,但岂不知亏则满,满则亏。道门之中有一种内力功夫叫做江水自东流,练的就是内力耗尽循环复生的路子。如今铸剑,却是与那江水自东流有些异曲同工。两位就没发现,自己内力消耗的虽然快,但恢复的速度却比平常快了许多吗?”
其实不用裴旻这么解释,他们二人也早已发现了这个问题,今日铸剑,他们的收获要比平常乏味的静坐冥想多得多。
两人相视苦笑,随即投入了铸剑的伟大事业中去。
白天转瞬即逝,夜晚再次来到。种全二人都是头晕眼花,铸剑炉溢出的灼热气浪将整个屋子都变为了一个巨大的蒸笼,热浪滚到他们的脸上,几乎快要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都要归功于裴旻那不同寻常的铸剑方法。
与铸造“止戈”之时不同,裴旻要铸造的这两把剑,用的却是一炉双剑,双剑同铸的方法,这也就是此次铸剑为何高温异常的缘由。
远在屋外的李心安常玉吴乡三人,都是一脸惊骇的看着房门,他们都有一种感觉,是不是这屋子马上就要着了?
“师兄,师傅没事吧?”李心安喃喃道。
“没事。”常玉安慰道,“师傅留下了棺材本,不用咱出银子。”
“可种先生与全帅要是出了事,我们也要负责的吧。”
“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师弟你觉得应该怎么办?”常玉虚心求教。
李心安想了想,“师兄,你认识师傅吗?”
“……师弟果然冰雪聪明。”
裴旻若是听到外面这两个不肖徒弟的对话,估计就索性连剑也不铸了,抽出铸剑炉中的两根铁条往他们身上扎两个窟窿,一了百了。
是的,经过整整一个白天,他们现在仅仅是铸出了两根铁条。
铸剑炉被灼烧的通红,甚至隐隐能够看到那两根铁条在里面微微旋转。
裴旻拖了拖掌心之中的两块陨铁,将其一把抛入了铸剑炉中。
“两位,慎重!”
李林甫结束了他一天的政务,小桌上的奏章堆成小山,一半是朝中要事,一半是求他办事。
他向后躺去,倚在靠背上,揉着发涩的眼睛。这是他逐客的前兆,到了这个时候,李林甫往往不会让任何人留在书房内。大小官员识趣的告辞离开,一一退去的时候,顺带吹灭了身边的蜡烛。
人声鼎沸的书房一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留一个微弱的烛光还在尽力释放出它的光亮。烛影摇曳间,李林甫的桌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事情都解决了?”李林甫看也不看那人似乎是早已习以为常。
“该解决的差不多都解决了,还有一批人,要等到他们把手头的活干完才能杀。”
“差不多这三个字,可不应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李林甫疲惫的道。
默然许久,两个人都没有在说话。
李林甫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坐直了身子,看着半张脸缠着绷带的老人,试探道::他……可还好?”
张思远点了点头,道:“徐福那老东西还是有用的,那名威胁最大的契丹狼奴没能得逞,少爷安然无恙。”
听闻此言,这位压的整座大唐朝廷都抬不起头的相爷如释重负般的吐出一口气,喃喃道:“没事就好……”
“那名契丹狼奴的尸体被人带走了,由金吾卫转交到了一伙农夫打扮的人手里。血衣堂的谍子一直跟踪他们到城外一处破庙里,再进去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估计是有暗道,还要等他们找出来。”
“不必找了。”李林甫道,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背后的人又不是不清楚,工部侍郎刘廷玉,把他抓起来,契丹人埋藏在长安的情报网自然会被连根拔起。”
张思远犹豫了一下,道:“可是,总要有证据才能……”
“要什么证据。”李林甫嗤笑一声,“朝堂处事,与你们江湖并无二致,实力强者为尊。我抓人,需要证据吗?”
他摆了摆手,道:“我累了,你下去吧。”
张思远不声不响的后退,直到退入阴影中,看不到他的身影。
那只残烛终于是完成了它的使命,天地霎时重归黑暗。在烛光消失的最后一刻,能够看到,李林甫的位子已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