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日前——」孙天羽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六日了——赶到龙源,把英莲送到千岁府中。我这身份当然是见不到千岁,幸好英莲身边带着刘兄的状子,我又附了个夹片,让那小子都带了去。第二日,那韩内使来见了我,说千岁已经知道了,让我回来待命。我又等了两日,打听到白莲教已被讨平,述功的折子也递了上去,才急忙回来。没想到封千岁也已经动身,亲自来了这神仙岭。」
刘辨机算了算时间,讶道:「这不对啊。」
孙天羽咬牙一笑,「没错。那邸报必是假的。圣旨封千岁未必敢作伪,想必是听说何清河要来两广,就在京城着人运作,讨了圣旨,快马递到龙源。但述功的折子送去不过数日,邸报绝不可能这么快送来。」
刘辨机拈着鼠须道:「没听说封千岁跟何清河有什么过节啊?封千岁怎么这么偏帮咱们?」
孙天羽私下也猜度过,这里面至少有两个原因,一是封德明节制六省,讨伐白莲逆匪,耗时年余,耗费内币千余万两,这里面未必就没有情弊。
何清河官声显着,有他在广东,就好比一堆火药旁放了个火种,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支走,远远调回京城。
其二是英莲。那日跟丹娘闲话,说起有些太监喜欢狎童。孙天羽顿时动了心思。他第一次去龙源,连人影都没见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英莲送给封总管当了觐见的礼物。这下对了路子,第二日就有了回音。
韩全私下告诉他,封千岁对英莲极为中意。这个案子一旦翻过来,作为白孝儒唯一的子嗣,何清河必定要穷索白英莲的下落。到那时,少不了要牵涉到封总管身上,他抢先一步将案子压下来,也少了个把柄。
圣旨不敢作伪,邸报都是书手抄录后明发各省,伪造一份绝无难chu。何清河接了圣旨、邸报,就算有千般疑问,也只好立即回京。封德明来此第一件事就是收了宁远县这所监狱,改由东厂密辖,绝非随意chu置。
而是这样一来,豺狼坡监狱就成为东厂属下。趁着何清河奉旨离广回京,封德明尽可以从容报部述功,再正式刊于邸报。到时何清河纵然明知有诈,但木已成舟,也无法对不属六部管辖的东厂下手。
孙天羽心里想的明白,却不能对刘辨机明说,只嘲讽地笑道:「这多半就是父子情深吧。」
刘辨机闻言也笑了起来,叹服道:「孙兄这一着真是高明!这次我跟天雄都是托了孙兄的福,往后还望孙兄莫怪我等愚鲁,多多提携。」
「刘夫子这样说就太客气了。」孙天羽逊谢几句,然后正容道:「这监狱眼下已经是东厂密辖——我们几个都已经是东厂属下了。」
「什么?」刘辨机闻言一惊,待问明原委,他皱眉想道:岭南道查逆使……难道不是二十四衙门?想着他浑身一震,「孙兄,这一下咱们可是进到内廷最隐秘的重地了。」
明代内廷设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各设有掌印太监,掌管大内诸事。至于东厂,则是永乐十八年,明成祖在东安门北设立,暗中监察百姓、诸官言行。其总管由司礼监第二秉笔太监、第三秉笔太监充任,向来为皇帝私属鹰犬。
成化年间,大太监汪直成立西厂,与东厂、锦衣卫合称两厂一卫,权势更在东厂之上,但不久即废。武宗年间重设又废,唯有东厂始终为皇帝操纵。
经过百余年经营,东厂势力早已凌驾于六部九卿之上。虽然对外只设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两位贴刑官,由锦衣卫千户、百户充当。属下隶役、缉事等属员也都由锦衣卫拨给,但是实际上东厂势力较对外宣称的远过百倍。只是东厂除皇帝外,不受任何管辖,无人知其内情。
封德明本是司礼监第三秉笔太监,兼任东厂副都总管。因为白莲教作乱出任镇抚将军,节制六省军政,可谓位高权重。这次他将监狱安置为岭南道查逆使管辖,才隐隐露出东厂内幕一角。东厂内部不仅设有查逆使,而且势力早已超出京师,直至岭南。怪不得封德明已经受封千岁,仍不肯辞去名义上仅四品的东厂副都总管一职。
刘辨机道:「孙兄,这个狱正的份量着实不轻。在下暗自推算,东厂在各省细作虽多,但监狱要人要地,不易隐蔽,未必能有几个。封千岁多半是看到豺狼坡地chu深山,又是三省交界,才挑中此chu。」他口气热切地说:「孙大人,您往后必要受大用。」
孙天羽笑道:「能逃过这一劫已经是求神拜佛了,还说什么大用不大用?倒是这狱里新添了这么些生人,还要靠刘夫子跟卓二哥两位多多帮忙。」
夜色已深,两人又谈了一会儿,便各自回了住chu。
孙天羽本来被这夜的变故撩拨得满心兴奋,一路走来,脚步却渐渐沉重。到了门前,他犹豫良久,才推开了门。
丹娘在床头静静坐着,两人都回避着彼此的目光,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不远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接着又被突然截断。丹娘身子一抖,听出是玉娘的声音。
「我对不住你。」孙天羽道:「但从现在起,我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丹娘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她声音极轻,然后展颜一笑,「奴知道天羽哥是个有志气的。不要为奴误了你的事。」
孙天羽本想把自己升官的事说出来,突然又觉得无味,只好默然。丹娘也不再说话,像往常那样服侍他除了靴袜,铺了床睡下。
孙天羽贴着枕头忽然想起来,问道:「玉莲怎么样?」
丹娘像被针扎了下般一颤,接着强自镇静下来,「没事的,她受了些伤,晕了过去。你走后她醒了一会儿,也没说话,又睡着了。后来……」
丹娘没有再说下去,孙天羽知道,后来她被何清河派人请来,何清河本意是想揭穿他孙天羽的嘴脸,然后让丹娘来作证,没想到势得其反。丹娘将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孙天羽又是感激,又是惭愧,又隐约有些不是滋味,过了会儿柔声道:「明儿一早,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丹娘点了点头。
孙天羽心里突然一急,一把拉住丹娘,「杏儿,你别死!还有玉莲……」
丹娘背对着他,彷佛睡着般没有作声。孙天羽的话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又觉荒唐。他嗅着丹娘身上暖暖的体香,心事渐渐懈了,不久昏然入睡。
暗夜里,丹娘一双眸子微微闪动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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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孙天羽便来拜见封总管,口称:「儿子给父亲大人问安。」
封总管受了他一拜,问道:「案子审得如何?」
「回父亲大人,案情已经查明:白孝儒勾结白莲教逆匪一事属实。白莲教逆匪薛霜灵、其妻裴丹杏、妻妹裴青玉都可作证。另由何清河大人举发,豺狼坡监狱狱卒聚众逼石更逆匪家属之事,也已查明属实。涉案狱卒十一名,现已全部捉拿入狱,听候chu置。」
封总管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涉逆大案,东厂有权自行审理,只需报部即可,你且说说如何chu置。」
孙天羽决然地道:「逼石更女犯,律法不容。况且又是聚众逼石更,依律不论首从,一律斩首!」他此刻动了杀心,要将除刘辨机、卓天雄两人外一众狱卒,全部chu死。
孙天羽如此辣手,连封总管都有些意外。杀几个狱卒,不过是演戏给何清河看,没想到他弄假成真,竟要把同僚清除干净。但此举对封总管来说有利无害,几个狱卒的性命,不过虫蚁一般。
「也好。那涉案逆匪,白孝儒的家属呢?」
孙天羽说道:「薛霜灵身为逆匪,确凿无疑,拟凌迟chu死。白孝儒之妻、妻妹、次女并不知情,又无过错,各杖决三十。其长女白雪莲,身怀武功,图谋不轨,定为斩首。」
封总管虽然是太监,却无半点轻浮之态,他坐在椅上,腰背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气度谨严,若非颌下无须,肤色怪异,与其它朝廷重臣相比,并无半点逊色。
他看了眼孙天羽,说道:「薛霜灵倒也罢了,拟斩首即可。白孝儒家属轻者太轻,重者太重。若说不知情,又为何能作证?杖决三十直如儿戏,改为杖决三十,流三千里。」
孙天羽心下叫苦,若是流三千里,丹娘等人都要北迁辽东,那才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封总管见他不作声,也不开口,只慢慢喝着茶。
孙天羽柔着头皮道:「父亲大人……」
封总管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喝道:「昏愦!一个下三滥的村妇就将你弄得神魂颠倒!来人!传我的令,将罪妇裴丹杏拘来!」
孙天羽一颗心直沉了下去。
封总管尖着嗓子道:「没出息的东西!要不你跟那女子一刀两断,要不你就自己一刀两断,进宫来当太监,免得将来坏我大事!」
一个太监进来道:「禀总管,没见着那女子。」
孙天羽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道:「回禀爹爹。裴氏清晨已经回家去了。孩儿知过了,往后绝不会为那罪妇动心。」
封总管道:「一个女子,有何关紧的?你若当真舍不得,就告诉爹爹,爹爹立刻让人把她杀了,免得你心神不定,办不得差事。」
孙天羽道:「孩儿只是贪图那婊子的美色,哪里有半分情义?爹爹的教训孩儿都记住了。莫说没有情义,就是有,此时也恩断义绝,是死是活孩儿也不放在心上。」
这时韩全也已进来,垂手立在一边,封总管容色稍霁,说道:「东厂最忌儿女私情。往后你便知道了。韩全,那几个女子由你chu置。莫坏了我东厂规矩。」
「小的明白。」
房间里寂静下来,封总管似乎在想着什么,近乎透明的皮肤下一根血管微微变红,又消失了。孙天羽忽然意识到他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
「天羽。有桩事要你来做。」
「孩儿听命。」
封总管又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白孝儒的家眷如今有几人在狱里?」
「有白孝儒妻妹、长女。」
「把她们都带来。」
一夜之间,白雪莲彷佛已经绝望了,空洞的眼睛没有一丝神情。玉娘像是突然得了重病,脸色苍白,步履艰难,由人扶着才勉强走来。
封总管不经意地瞥了两女一眼,说道:「韩全,把莲儿带来。」
韩全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接着带了一个锦衣玉服的童子出来。
白雪莲嘴唇一颤,险些脱口叫出「英莲」。
白英莲穿了件白绫绣花的锦衣,头发梳到脑后,用一只金环束了,更显得一张精致的小脸粉雕玉琢,唇角那颗小痣胭脂般鲜红。数日不见他神色中似乎多了几分陌生,但见到姐姐他仍露出欢欣的表情。看得出,这些天封总管并没有薄待他。
封总管招了招手,叫他到了跟前,细声道:「莲儿,昨晚睡得香么?」
「嗯。」
封总管道:「公公已经替你翻了案子。这狱里欺负过你跟你娘的坏人,公公已经下令要把他们全部斩首。」
此言一出,白英莲固然笑逐颜开,连白雪莲也愣住了。
封总管和颜悦声地说道:「你娘跟你两个姐姐,现在还有你娘姨,也都免了死罪。公公答应你的已经做了,莲儿,你答应公公的呢?」
白英莲开心地说:「公公,我往后就陪着你。」
封总管笑呵呵道:「那好,莲儿往后就跟着公公吧。」
白雪莲心里猛然一跳,脱口叫道:「英莲!」
白英莲愕然回首,只见姐姐紧张得面无血色,叫道:「他是个太监!他要你也做太监的!」
封总管脸色一沉,韩全喝道:「住口!」
白雪莲撑起身来,「你这个不男不女的阉狗!不许碰我弟弟!」
韩全扬指朝她的胸前点去,动作快如鬼魅。白雪莲翻腕格开,又连挡了他三指,又还了一掌。白雪莲资质出众,虽然修为尚浅,但较韩全也差不了太多。韩全暗自估算,即使能取胜也要到百招之后。
正焦急间,旁边的孙天羽突然一掌朝白英莲头上拍去。白家仅这一个男孩,绝不容有半点闪失,白雪莲连忙去挡,身后露出破绽,被韩全趁机点中穴道,刚扬起身便瘫倒在地。孙天羽手掌落下,在英莲额上一抹,便收了回来。
封总管对白雪莲的挣扎视若无睹,只笑咪咪对英莲道:「乖孩子,等你净了身,就能跟着公公了。」
白英莲虽然不明白净身是什么意思,但姐姐的叫声却让他害怕了,说道:「不,我不要当太监……」
封总管冷哼一声,「不晓事的孩子。」
韩全在旁细声细气说道:「小傻瓜,做太监有什么不好?当了太监,出入内廷,在万岁爷跟前效力——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多少人净了身想当太监还当不了呢。封公公心疼你,才给你指了条明路。往后想升官想发财,都由着你呢。」
英莲被他说得胡涂起来,偷眼去看姐姐。但白雪莲被点了哑穴,眼睛发红却说不出话来。玉娘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神情恍惚地望着英莲。这孩子,俊美得太有些过分了。就像那个韩全……她大腿又颤抖起来。
封总管细声道:「韩全,你帮天羽一把。」
韩全抿嘴一笑,抓住英莲的胸口,将他提到一只圆凳上。白英莲猛然间有了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一边尖叫,一边拚命动身体,两脚乱踢。韩全驾轻就熟地拧住他的双臂,将他拧得向后倒去,顺手封了他两腿的穴道。
韩全笑吟吟道:「别怕啊,只要轻轻疼一下,把下面那个多余的对象一切,把你阉掉就好了。」
白英莲吓得哭了起来,「公公,别阉我……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
韩全挟住他的身子,「这会儿就该听话呢,别乱动。」
「我不听!我不听!你放开我!」白英莲动着身体,拚命挣扎。
韩全抬起手指,准备连他上肢的穴道也一并封了,封总管摆了摆手,尖声道:「取家什来。还有,木击子也拿来。」
韩全怔了一下,应道:「是。」
孙天羽过来抓住英莲的双手。片刻后,韩全从内室出来,一手拿了只托盘,一手拿着只类似竹枕的对象。两人抬起英莲,把竹枕垫在他臀下。
封总管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天羽,去做吧。」
白英莲躺在地上,屁股垫得抬起。他下肢无法动作,肩头被韩全按着,满面惊恐,像一条搁浅的小鱼,在暗红的地毯上紧张地女干着气,小肚子一鼓一鼓。
孙天羽站起身,托盘里放着一具木匣,旁边摆着一方崭新的白布,还有一只木制擂臼。封总管将白雪莲和玉娘叫来,让他当着两人的面,亲手阉割英莲。就是在他跟丹娘之间,结下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无法想象,丹娘知道他阉割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会是……孙天羽一咬牙,打开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