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柴房内,郤永与手下四散坐在地上。
郤永等人并没受缚,却不敢逃跑,火并锦衣卫是杀头大罪,这些人都有军籍在册,若是逃亡,还会牵连家人。
柴扉轻响,丁寿推门而入。
郤永抬头看了一眼,又把头垂了下去。
“怎么,见了上官不知行礼?”丁寿微笑,眼神示意身后的蕊儿将两个乌漆大食盒中的饭菜摆放在地上。
那帮军汉见摆出来的两只肥肥的烧鸡,一盘香喷喷的酱骨,还有一个炖得稀烂脱骨的猪头,不由喉咙咕咕滚动,大口吞咽着口水。
郤永嘿然道:“这是我们兄弟的断头饭么,怎的没有上路酒?”
“在我丁府岂能没有好酒。”丁寿轻轻拍掌,一个锦衣卫捧了两坛“刘伶醉”进来,泥封拍开,酒香四溢。
丁寿拿起一坛酒,递给郤永,“敢喝么?”
“有何不敢。”郤永接过酒来仰头畅饮,一气饮了小半坛,一抹嘴道:“痛快,弟兄们,死也别做饿死鬼,该吃吃,该喝喝。”
几个军汉一拥而上,“别抢,别抢”,“给我留只腿”,“你他妈没吃过肉啊,别叼着不放啊”……
丁寿不理那几个,在郤永身前盘膝坐下,“听闻郤把总去岁受了军棍,伤势可好?”
“咱这厮杀汉贱命一条,皮糙肉厚的,一顿军棍算得什么。”郤永不以为然,“谁教咱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巡抚大人内甥婿呢。”
“可您这堂堂抚标亲兵,如今怎么沦落到街面上诈几个小钱了。”丁寿笑得自然,话却戳心。
郤永嘿声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人要杀要剐随意,犯不上冷言冷语的挖苦标下。”
长笑一声,丁寿道:“哪个说要杀你?”
“难道大人肯放我等一条生路?”郤永有些不敢相信,虽说抱定必死之心,但是能活谁愿去死。
“你等所作所为,的确有些犯忌,但事出有因,就冲能为乡里安危对锦衣卫拔刀相向,便有可恕之chu。”丁寿站起,拍了拍郤永肩头,“随我来。”
郤永心中忐忑,还是随着丁寿出了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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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兄受罚,说起来也是由我而起,”丁寿将一口红漆木箱打开,推向郤永,“这一千两银子,算是赔礼。”
白花花的银子晃得郤永眼花,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标下受……不起,当日也是罪有应得……得……。”
“朋友相交,贵在意气。”丁寿语含至诚,“只求郤兄勿忘身为宣府子弟,时刻以保境安民为己任。”
“大人既看得起标下,今后赴汤蹈火,必万死不辞。”郤永单膝跪地,指天发誓,他是一刀一枪从底层拼杀上来的,几时有大人物对他和颜悦色,厚礼相赠,货卖明眼人,这条命卖了又能如何。
“郤兄请起,”丁寿托起郤永,“今日我们便一醉方休。”
“大人,”一名锦衣卫门外奏报,“丁七回来了。”
“唤他进来。”丁寿有些意外,头笑道:“请郤兄稍待。”
郤永连忙称是,不多时便见一个尖嘴猴腮的叫花子走进堂来,郤永暗自皱眉,怎么这府中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小的拜见二爷,您交待的事都办妥了。”丁七施礼道。
“辛苦了。”丁寿点头,看了看外边天色,略带讶异问道:“这时候城门开了么,你是怎么进城的?”
“回二爷,有一队蒙古人进城,守军得了手令,城门早开了一刻。”丁七弯着腰回道。
“蒙古人?哪一部的?多少人?”丁寿疑惑问道,他倒不担心是外敌入寇,宣府防线堡墙林立,鞑虏根本没有不声不响摸到这里的机会。
“听城卒说是朵颜的贡使,百十来人,马倒有数百匹。”丁七低头略一回忆,回答道。
“朵颜?”丁寿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入贡的时间和路线都不对,这里有什么名堂……”
朵颜三卫和大明的关系比不上朝鲜,一年可以在正旦、万寿入贡两次,为防止这帮不怀好意的家伙借机踩盘子,对入贡的道路和人数都有限制,女真与朝鲜的贡道是鸦鹘关,朵颜三卫的贡道则定在了喜峰口,一般都是十一月左右进京,正好贺正旦节。
私改贡道的事不是没有过,都是朵颜三卫和鞑靼合伙一起邀赏增贡,明廷也不是每次都答应,何况这几部蒙古人之间的仇怨同样不小,比如左翼蒙古得空就收拾一顿朵颜,朵颜这阵子与明廷还是比较亲近。
可如今这日子别说正旦了,连正德生日还差着几个月呢,难怪丁寿心中存疑。
郤永在一旁插口道:“大人,此事标下倒是和抚标众将闲聊时听闻几句,杨总制在西北整肃马政,颇见成效,但西北茶马交易所得皆为西蕃马,故托付车巡抚寻觅辽东良驹,以求蕃息良种。”
听了郤永的话,丁寿心思一动,眉峰尽展,“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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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巡抚车霆府。
“下官省亲多日,琐事繁杂,未能及早拜会军门,还望恕罪。”丁寿笑容满面,递上门刺。
比起挂着右都御史外放的刘宇,车霆的副都御史低了一品,索性丁寿直接用督抚的别称,省得唤人“都堂”让人以为在刺激他。
“此言愧不敢当,丁佥事荣归乡梓,本当老夫登门求教,却劳烦大驾,亲临寒舍,真是罪莫如之啊。”车霆笑脸相迎。
待得落座,丁寿观这位车巡抚广额丰颐,仪表堂堂,言语得体,让人如沐春风,心中嘀咕,若非江彬之事,真舍不得动这老小子。
车霆随手展开丁寿的烫金门刺,扫了一眼里面夹着的礼单,浓眉一轩,笑道:“大人如此厚礼,车某愧不敢当啊。”
“昨日手下无状,冲撞了军门亲兵,些许小礼,聊表寸心。”丁寿在椅上欠身道。
车霆一指堂下的郤永等人,道:“可是他们?”
见了丁寿点头,车霆冷哼道:“如此不识礼数,来人,军法伺候。”
怎么一言不合就上军法,丁寿连忙拦阻道:“军门息怒,误会皆因下官而起,岂可由此归咎帐下劲卒。”
车霆抬手虚按,呵呵笑道:“丁大人请安坐,早闻大人才思敏捷,学识过人,蒙圣上恩赐功名出身,未能因缘求教,老夫深以为憾,几个军汉粗鄙无文,竟敢大胆有辱斯文,若不严加教训,天下士子又岂能甘心。”
您这什么神逻辑,就因为那一个同进士出身的功名,就从二爷身上找到认同感了,连缘由都不问就打手下亲兵,武人的屁股这么不值钱?
甭管心中狂吐槽,丁寿还是脸上堆笑道:“大人才是科场健将,文坛前辈,如此厚爰,下官汗颜,此番还请您高抬贵手,免教寿心中抱愧。”
“既然丁大人执意如此……”车霆轻捻胡须,笑道:“也罢,便饶过这几个武夫一遭,尔等还不谢过丁大人宽宥之恩。”
逃过一顿军棍的郤永等人在中庭跪倒,心中咬牙切齿的骂着自家老大,“谢军门隆恩,谢丁大人海量。”
看都懒得看廊下跪倒的那批人,车霆随意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转首笑问:“不知丁大人此来有何见教?”
“听闻今日城里来了一队朵颜使节,不知消息属实否?”
车霆眼中微不可觉的闪过一丝精光,点头笑道:“不错,丁大人不愧出身缇骑,好灵通的消息。”
“不过府中下人凑巧碰到而已,下官已是闲散之人,如何还能征调锦衣密探。”丁二爷难得说句实话。
车霆轻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下官只是好奇,朵颜进贡之期未到,何以会在此时入关,不知军门能否为下官解惑?”丁寿偷眼打量车霆神色。
“按常例本不该此时,不过朵颜部近日发生了些变故……”车霆对着面含探询之色的丁寿微微一笑,道:“朵颜都督阿尔乞蛮病逝,其子花当继位,遣其子革儿孛罗进京请封。”
阿尔乞蛮到底还没熬过去,丁寿轻叹一声:“人走茶凉啊,如此大事,京中竟未有传文于我。”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世间多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丁佥事何必为此事郁结于心。”车霆意味深长地看了丁寿一眼。
“谢军门开解。”丁寿欠身谢过,“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丁大人请讲。”
“下官想一见朵颜使节,望大人允准。”
车霆皱眉道:“塞外野人,吝缘教化,大人何必纡尊相见?”
“下官喜好宝马良驹,听闻朵颜此来带有数百良马,想求得一匹坐骑。”
“既然丁大人有此雅兴,老夫岂能拂逆,这便手书谕令,着人陪同前往。”车霆大度言道。
“谢过军门。”丁寿躬身施礼。
眼见丁寿拿着手令出了府门,车霆笑容忽敛,冷笑一声:“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