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府,正堂。
刘瑾轻轻拨动桌上的斗彩盖碗,一杯香茗将饮未饮,对着刚进来的丁寿似笑非笑,“寿哥儿,伤势可好了?”
昨晚上连闯两关神清气爽的丁寿,虽纳闷这老太监怎么大清早跑来自家,还是实话实说地笑道:“赖公公费心,那顿廷杖已无大碍。”
“咱家觉得也是,要不然你能四九城地招摇显摆,明晃晃地打咱家的脸!”刘瑾声音忽然转冷,将茶盏重重地放在身旁几案上。
“公公,属下已然尽量低调,擒获的人犯交由顺天府chu理,未敢露了自家行藏。”丁寿连忙解释。
“交给顺天府?胡富该怎样感谢你送的这份大礼?”刘瑾冷哼一声,挥手止住丁寿接下的话,“好了,也算是错有错着,昨个早朝咱家刚把胡富给拱出了顺天府,如今的顺天府是府丞胡汝砺代掌,把这案子压上几天,便当做他的功绩报上去吧。”
丁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胡汝砺的履历,试探道:“可是前任大同知府的宁夏胡汝砺?”
“不错,胡良弼在大同任上敢于任事,治迹颇着,只当一个府丞实在屈才了,借这个案子刚好推他一把。”刘瑾冷笑,“京畿之地,竟有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也该有人好好治理一番了。”
“胡大人是督公乡党,才敢兼备,在大同时便绳下以法,早有官声,当是不二人选。”丁寿双手托起茶盏,为刘瑾奉上。
明朝时的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可不是后世简单的陕西省,囊括了后世陕西、甘肃、宁夏三省和青海、内蒙、新疆各一部,刘公公的同乡往大了说是遍及西北。
“你小子就是会说话,”刘瑾对丁寿说的话很满意,一只手接过茶盏,浅饮一口,貌似不经意地道:“昨个寿宁、建昌二位侯爷在太后那儿把你给告了。”
“啊?!”昨儿一天没闲着,丁二爷把打了人儿子的事情都忘干净了,焦急道:“太后怎么说?可要问罪与我?”
“瞧你那出息样,幸亏有人提了醒,咱家在太后和他们之间别了根刺,暂时不会有什么事。”刘瑾对丁寿没有城府的样子很是不满。
丁寿提起的心刚要放下,刘瑾又道:“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所谓疏不间亲,二位侯爷与太后过一万年也是姐弟,他们哪天和好,就是你小子倒霉的时候。”
“督公,那小子该怎么办?您得帮帮我啊。”丁寿那颗心又提了起来。
“你小子在京城到chu惹事,咱家四chu贴人情,给你擦屁股都忙不过来,怎么帮?”刘瑾冷声喝道。
“您老就不管属下了?”丁寿哭丧脸道。
“就看不了你这德行,”刘瑾貌似不忍,招手让丁寿靠近,小声道:“现而今你得用苦肉计,在万岁和太后那里装可怜,先离开京城这个是非窝。”
“没问题,卑职立马告假回宣府,”反正本就打算要回去一趟,丁寿自无二话,倒是另一个问题犯难,“只是……,这可怜怎么装?”
“你不刚受过廷杖么?”刘瑾哂然道。
“可这伤本就不重,如今已好得七七八八了。”刚做了一夜床上运动的丁寿没打算隐瞒伤情。
“好办。”刘瑾轻轻一笑,倏然出掌,直印在丁寿胸口。
丁寿猝不及防,倒飞而出,飞到廊下身形一坠,站立不稳,单膝跪地,嗓子眼一甜,一丝血痕从嘴角沁出。
刘瑾微笑之色不变,缓缓站起,“知道为什么打你么?”
“属下胡作非为,给……咳咳……给督公添了麻烦。”丁寿面色苍白,胸口郁闷难言,这老太监真打啊!
“还有呢?”刘瑾向他缓缓逼近。
“昨夜行止未能及早禀告公公,咳咳,以至于公公未能提早布局,措手不及。”丁寿搜肠刮肚,老实交待自己的历史问题。
刘瑾缓步走到丁寿身前,冷冷道:“记着,以后再带皇上去那些花街柳巷,咱家废了你。”
丁寿艰难地点了点头,刘瑾再度伸出手来,二爷心有余悸地向后一缩。
一声轻叹,刘瑾扶臂将丁寿抬起,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宣府安分养伤,等咱家给你把腚眼子擦干净了再回来。”
扔下这句话,老太监径直出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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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向北宽阔的官道上,一行人马迤逦而行。
八名锦衣校尉开路,二十名身着圆领甲的锦衣力士紧随其后,簇拥着八人抬垂挂青幔的豪华眠舆,这便是告病出京的丁寿一行了。
真要较真了说,丁大人如今的排场chuchu逾制,朱八八做了皇上把吃喝拉撒所有的规矩都定遍了,自然不会放过出行。坐在轿子上以人代畜的事,恨官爰民的洪武皇帝自是不允许,规定除了妇女和官民老疾者可以乘轿外,其他人如丁二爷这样的武官“虽极品,必乘马”,不过这规定和大明其他法律一样,越往后越不当回事。
朱家皇帝只有三令五申,条件越放越宽,弘治七年,孝宗诏令三品以上文官可以坐轿,但只限四人抬,就在今年改元,小皇帝还专门下诏重申了此事,如丁寿这般官员品级不够、武臣舍马乘轿、还逾制八抬,那是活脱挨参的节奏。
规矩是这么个规矩,可是架不住丁大人告假时那副脸色苍白的惨样,时不时还咳口血出来,着实吓坏了宫中两位贵人。
朱厚照心中有愧,内廷御药大把大把地赐下来,张太后更是心疼这贴心的小家伙,暗骂两个不成器的弟弟,人都伤成这样了还不依不饶的,真是不懂事,这京城离宣府虽说不远,可这身子骨也经不起车马颠簸之苦啊,干脆,坐哀家的卧舆回去。
凭良心说,丁寿也不是有心招摇,他已经低调地把太后十六人抬的眠舆换成八人抬了,反正锦衣卫本就有銮仪的差事,从中挑选几个身高体壮的倒霉蛋,缩减一半人手也还应付得过去,再要减成四人,那几个轿夫就不干了,大人您开恩,这是活活累死哥几个啊。
不得不说,这几个锦衣卫出身的职业轿夫专业素养还真不赖,虽说削减了一半人手,偌大卧舆在八人操持下还是四平八稳,感受不到任何颠簸之苦。
“咳咳……”丁二爷如今是多愁多病身,斜靠在红心金边织丝的座褥上,一脸倦容地看着身前的两个倾国倾城貌,一身白裙的可人正专注地更换脚边香炉内的安息香,红裙似火的杜云娘从轿帘边刚熬好一碗药端了过来。
“爷,该吃药了。”
看着散发着浓浓药味的黑色药汤,丁寿还是皱眉一饮而尽,咂咂嘴:“苦——。”
“良药苦口么。”杜云娘咯咯娇笑,用香帕帮着丁寿擦净嘴角药渍,从一旁的剔红捧盒内取出一颗蜜饯,送到丁寿嘴里。
丁寿缓缓咀嚼,驱散着口中苦涩,探头伸出眠舆。
“大人,什么吩咐?”护卫在眠舆旁的杜星野和钱宁连忙凑上前问道。
“还有多久到宣府镇城?”丁寿病恹恹地问道。
“这个——?”钱宁又不是本地人,他哪儿知道路程,左右看看,招手道:“哎,那个丁兄,大人有事询问。”
青衣小帽的丁七连声应着,小跑了过来,“二爷,您什么吩咐?”
“你死哪儿去了?”丁寿不满地问道。
“刚才在鸡鸣驿打尖,小的吃多了,在道边解个手。”丁七呵呵傻笑,这几天跟做梦一样,二爷真是发达了,那么大宅子住着,许多下人伺候着,身边的女人一个个都水灵灵的,就轿子里那二位,年轻的好像天上仙子,让人不敢多看,最要命的是那个红裙娘们,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风骚,冲你笑一下感觉骨头都能酥掉了。
对了,这大轿子叫什么舆来着,里面还有床,据说是太后乘坐的,天娘咧,那二爷岂不是和太后在一张床上睡过了,丁七到这儿就不敢往下想了,暗道几声罪过,偷眼打量身边的护卫,这一个个也都是当官儿的,这几天个个对自己称兄道弟,说书的老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虽说二爷这个什么佥事不知道和宰相差多远,但估计小不了,那七爷今后也该是个人物了吧,哈哈,以后再吃鸡老子吃一只扔一只,就扔丐帮那群叫花子面前,还不许他们捡,丁七沉浸在未来生活的狂想中,对丁寿后面的问话充耳不闻。
丁寿见他眼珠子乱转,不知在想什么,恼道:“瞎想什么呢,爷问你话呢。”
“啊!?”丁七愕然:“二爷,您问什么?”
钱宁在丁七身旁低声道:“大人问还有多久到宣府镇城?”
“二爷,咱们过鸡鸣驿近四十里了,再有二十里地就该到家了。”清醒过来的丁七脑子反应还不算慢。
“落轿。”丁寿令道。
钱宁赶紧挥手,让前后轿夫把卧舆落地,小心掀起青幔,询问道:“大人,您这是……”
“出来透透气。”丁寿低头出了轿子,活动了几下筋骨,对着身后的二女道:“随我骑马走一段如何?”
“老爷,你现在能骑马么?”可人担心问道。
“屁股伤早就无碍了。”丁寿苦笑,刘瑾那一掌让他内息紊乱,真气不畅,实际伤情倒是不重,吩咐道:“准备两匹马给我,你们在后面慢慢跟随即可。”
杜星野忧心他的安危,还要劝解,被钱宁止住,“谨遵大人吩咐。”
“爷,你只要两匹马,可是要甩下我们姐妹中的一人?”杜云娘掩唇轻笑。
丁寿嘻嘻一笑,翻身上马,在可人惊呼声中,将她提到身前,“打个赌,你们二人谁后到镇城,今晚守空房。”
“老爷和可人共乘一骑,摆明了要偏袒她了。”杜云娘状极不满。
“爷在帮你,二人一骑,你占了大便宜,还不知足,到底赌不赌?”丁寿轻嗅身前佳人体香,调笑道。
“赌。”话音未落,杜云娘好似一朵红云飘落那匹空鞍马上,一声娇叱,那马儿立刻四蹄翻飞,绝尘而去。
“你使诈。”丁寿长笑一声,揽住可人纤腰,一手持缰,轻踢马腹,胯下马也是希律律一声长嘶,紧追而上。
“为何不阻拦大人?”杜星野不满地向钱宁抱怨。
“咱们这位爷的性子哪里闲得住,这些日子怕是早憋坏了,就随他去吧。”钱宁摇头道。
“此次是告病出京,若是再生枝节,怎生向刘公公那里交待?”杜星野肃然道。
“我说杜爷,刘公公的钧令的确不能违,可我们也不能抗了丁大人的命不是。”钱宁冲着边上丁七一笑:“总之咱们都是奉命行事,说破大天去也是在理,是吧七爷?”
丁七身子一下矮了半截,“可当不得官爷如此称呼,无端折了小的草料。”
“七爷客气,您是咱们大人身边体己人,非比寻常,有朝一日您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提携兄弟一把。”钱宁挽住丁七,搂肩搭背亲热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丁七连声应和,整个人不禁有些飘飘然,这姓钱的是个明白人啊,比那个成天冷着脸子的姓杜的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