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绝,乱云千叠,江北江南雪。
——《点绛唇·十月二日马上作》龚自珍(清)
……
颜真卿一言不发,他走到书案前,用力地研着墨,仿佛要把安禄山的骨头碾碎,仿佛磨出的是安禄山的血水。
浓墨研成。
颜真卿提笔蘸墨,奋笔疾书,一气呵成: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
在极度悲痛的驱使下,颜真卿手中的狼毫笔,化身为一匹野马,在荒原旷野上,疾驰狂奔。
颜真卿不像平日写字那般正襟危坐、端谨肃严,笔走龙蛇,如惊龙蹴踏,狂风乱花。越写越快,思绪流动,心神纵身一跃,跃入虚空之境。
他第一次蘸墨,写下三十五个字。第二次蘸墨,写下五十二个字。
每一次蘸墨,写下的字越来越长,枯笔、涂改也越来越多。薄、扁、瘦、枯,点画粗细变化悬殊。有些笔触明显是以笔肚抹出。字迹缺点甚多,既不优雅、亦不规范,更不整洁,可以说是满纸长卷,一片狼藉。
写到“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后,竟然一次蘸墨连续书写了近六行。此段也是整篇中书写最长的一次,虽然笔锋越来越细,甚至在涂改处,添加了一行夹缝小字,墨淡如烟,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道。
白复在旁,却从字里行间里,清晰地感受到颜真卿椎心泣血的悲怆,如山洪倾泻,不可遏制。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这片看似狼藉的纸张里,却暗藏着极高的书法功夫。章法、节奏、结构隐而不现,化解在每一个字形里。
若以武学的角度来看,犹如观高手过招,时静时动,时疾时徐,顿挫中蕴含着气势。
行笔抑扬顿挫,如同进攻时的节奏变化;笔墨浓淡对比,正是攻防转圜时的呼吸律动。
看似没有章法,却出神入化、变幻莫测。一旦出手,气势磅礴、不可撼动。
整篇涂鸦,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在文字的背后,有暴风,有骤雨,有挣扎,有悔恨,有无奈,有污秽,有血腥,有憋在心里一直喊不出去的那一声嘶吼!
颜真卿写完这幅长卷,将狼毫一掷,颤巍巍起身,挺直了身子,泪满襟袖,须发皆动,有如风中松柏。
就这一瞬间,白复突然找到了似曾感觉的源头:
昔日青城,每年的某一个特定日子,师父青玄掌门都会沐浴更衣,斋戒整日。等到日落时分,独自来到思过崖舞剑。
月光下,师父衣袂翩翩,剑光如雪。渐渐地,剑招凝重,越舞越慢,到最后,仿佛剑头有千斤重物,直落心头。
自己曾经嚷嚷着要师父教这套剑法。
师父总是负手而立,对月长叹,喃喃自语道:“不传!不传!”
……
翌日,为感谢白复一路护送之恩,颜真卿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得知白复也写的一手好字,颜真卿笑道:“白少侠,不如写几笔。老朽在书法一途沉浸多年,略有心得,愿与白少侠切磋一二。”
白复大喜。
白复虽在碑林临帖多年,但一直都是自己琢磨,苦于无名师指点。颜真卿乃当世书法大家,若得其传授笔法,定然收益匪浅。
白复也不客气,挥毫泼墨,转瞬间,三百余字的长卷一蹴而就。正是临摹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
白复搁笔自观,对于这幅酣畅淋漓的字迹,也颇有几分得意。
白复一路写,颜真卿一路观,频频点头。
等到白复书写完毕,颜真卿赞道:“字如其人!白少侠,你的笔触飘逸俊美,风格什多。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
你的字既有逸少先生的秀丽飘逸、张旭长史的狂逸豪荡、又有欧阳询大夫的法度庄严、李太白的豪气雄健。
这一‘撇’如‘树梢挂蛇’,下一‘竖’乍现利刃般的锋芒。全文中,我最喜欢‘一觞一咏’中的这个‘觞’字,犹如寒夜哀鸣,幽咽顿挫……
但我倚老卖老说一句,博采众家固然绝妙,但也不免驳而不纯。你最擅长的到底是那一家笔法?是右军先生的飘逸灵动,还是虞世南的柔媚风姿?”
这些话将白复问得瞠目结舌,难以做答。
他在碑林临帖数年,近期又得肃宗赏识,恩准进入大明宫,阅便麟德殿和皇室大盈库中收藏的名家字画。
面对如此庞杂的绝世精品,白复贪多务得,东摘一鳞,西取半爪,诸般笔触、技法着实学了不少,却又均初窥门径,而没深入。
白复低头凝思,觉得颜真卿这几句话实是当头棒喝,不仅道出了他书法中的问题,更说中了他武学一途上的弊端:
“自己一生遭际不凡,除青城本门功夫,唐门的、少林的、剑圣裴旻的,剑魔独孤素的,诸般武功着实学了不少。
这些功夫每一门都精奥无比,即使以毕生精力探究,恐怕亦难望其涯岸。自己虽然博采众家,将数门功夫练到第一流的境界,但并没有开宗立派,创造出自己独特的风格。
老子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一切都空,空到了最后连空也把它空掉,空到一无所有;然后无所不有,一切皆知,一切皆有。
就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很难!如何能够把自己损之又损,放弃了又放弃,空到了一无所有之处,才能到达无所不知、无所不有的境界!
在情在理,剑魔独孤素武功最高,自当专研剑魔封印在玄铁刀中的深奥刀法才是,但想到的少林武功如此玄妙丶剑圣裴旻的七式剑法这等精微,弃之不理,岂非可惜?
而青城派的本门武功与唐门暗器中的诸般功夫,无一不是纵横天下的功夫,好不容易学到,又怎能弃之如遗?”
白复丢下纸笔,双手抱头,苦苦思索,甚是烦恼。
白复辞别众人,将自己关在屋中,从午夜想到黎明,又从旭日东升想到日落西山,不饮不食,困了睡,睡了醒,醒了继续想。
生平所见诸般精妙武功在脑海中激荡,此来彼往,攻防互搏。
想到后来,思绪烦杂,紊不可理,再难支持,脚步纷乱,竟一跤跌在天井,昏厥过去。
颜泉明见白复痴狂疯颠,满嘴呓语,着实着急,一直侍奉在旁。此时,见白复突然昏厥,大惊失色,赶忙将颜真卿找来。
颜真卿一把脉,笑道:“你才智平庸,难明其中道理。他这不是昏厥,而是睡梦罗汉。
龙虎交汇的紧要关头,莫去扰其心思。渡过此修,即达彼岸。”
1、参考文献
《故宫的书法风流》,祝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6月
2、参考诗词
一帽红尘,行来韦杜人家北。满城风色,漠漠楼台隔。
目送飞鸿,景入长天灭。关山绝,乱云千叠,江北江南雪。
——《点绛唇·十月二日马上作》龚自珍(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