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我无时不刻地想,当一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奴隶时,所谓的‘自由’还有什么意义吗?”
“最后一次提醒你,不要再试探老娘的耐心了,说人话!”
“不,汉娜,请听我说完,这恰恰是我最初质疑的动机——你知道吗,从举政到覆亡,在一个奴隶制为主的国家广受拥戴,受到数以的万千的底层人民与奴隶的追捧,而这样的‘炼金师’竟然从来没有推翻奴隶制的打算。”
幽暗阴森的地牢中,琳花与汉娜已经连续交谈了近半个小时——对她们来说,像这样态度‘平和’地交流恐怕还是史以来的头一遭。汉娜环抱双臂,不时以右手的指节敲打左肘,耐着性子附和着琳花的倾吐;而琳花也前所未有地,对汉娜将一切和盘托出。
贫民窟中的意外接连发生,使得汉娜从怒不可遏的狂暴中冷却下来,她隐约感觉到,能让琳花如此纠结不安的东西必然充斥着难以言说的离奇——有时候,真相远比想象还要狂野。
虽然籍着这难得的机会趁兴多在琳花的身子上找些乐子也挺有趣,但汉娜从来都是个懂得轻重缓急的人。在这要命的时分,她一反常态地收敛起来。反倒是琳花,从起初有苦难言似的畏缩不前,变得急迫又健谈,也许是因为她终于理解,此刻唯一能指望的人竟是自己多年的对头,又或是,这些憋在她的心头的话语真的已经折磨了她太久太久。
“好吧,为什么这群奴隶会拥戴一个更大的奴隶主呢——”汉娜的手一直没有安分下来,指尖始终游移在琳花的胸口。
“拥护‘炼金师’上台的人们坚定不移地追随着这位新主子,他们主要是地位低下的普通民众和大量的奴隶。我翻阅了官方与民间的记录,‘炼金师’的核心成员不超过三十人,内部有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恰恰是这些对地位、阶级无比推崇的人,却在当时得到了超过半数芬特人的支持。那个时候的芬特,无分贫贱富贵,大部分的家庭都蓄养了奴隶——在他们的文化中,奴隶就和牲口一样,只是一种财产而已。放眼整个芬特,奴隶的数量可能比自由身的人还要多。”琳花侃侃而谈,没有过于在意汉娜的挑逗与戏弄。
“所以呢?”汉娜故意拖长的语调很是夸张,她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上去就差没有把“你满意了吗”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些奴隶们,这些连自由都失却的一无所有的人们,狂热地追随着‘炼金师’,哪怕他们从未公开许诺过什么,也从来不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他们、包容他们——这未免太过异常了。后来我得知查隆方面也在搜集此类情报,这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于是我就——”
“于是你就把腿张得大大的,躺在查隆人怀里和他们调情,一边商量价钱是吗?这种情报在查隆人那儿挺值钱的吧,一条情报值几个拉尔?长在你屁股上的烂眼儿又是派什么用场的?是定金吗?还是增值服务?伺候一根鸡巴能帮你加几成价?”听到琳花谈起与查隆人之间的事,有些不耐烦的汉娜忍不住揶揄起来。
“汉娜!你肯定明白的,这世上总有些东西能够将纠结曲变得合情合理,让迫不得已的也心甘情愿,我们这样的人,其实没有太多选择……”琳花倒是没有正面回避与查隆人之间的“那种交易”,她只是委婉地诉说着其中的无奈。
“啧,瞧瞧你现在低贱下作的样子,我都快要看到你是怎么服侍查隆人的了!你是不是也像刚才这样一边套着他们的大家伙一边装可怜?‘噢,老爷,我只是个随波逐流的女人’——然后呢?那些成天到晚一脸假正经自诩绅士的查隆男人就会信以为真,把你揽在怀里,可怜你,照顾你,用他们下边挺直的家伙——就像这样!”汉娜一脸憎恶地把手指探入琳花的双腿之间,一旋一拧。
汉娜发自内心地讨厌这样的琳花——一个变得越来越脆弱的琳花。
“我没你那么下贱!放开!”被激怒的琳花剧烈挣扎着瞪向汉娜,面对汉娜露骨的讥讽与下流亵弄,反而让在酷刑前也从未逃避的琳花重新振作起来。
“好好好,亏我还想帮你放松一下的——接着说就是了,我听着呢。”汉娜知趣,松开了手。她搬来一张椅子,将椅背对着琳花紧靠在刑床边,跨坐其上。用手支着下巴的她,看起来兴致比刚才高了不少。
“我还考虑过经济上的可能。‘炼金师’虽是白手起家,但通过制作与贩售罕见的炼金药剂应该能赚不少钱,但我想那远不够收买所有人,恐怕就连养活他们都困难。”琳花白了汉娜一眼,“这些追随者们不是被收买的,金钱也绝不可能打造出他们的忠诚——尤其是对‘先知’个人的忠诚。”
“‘先知’?”
“‘炼金师’的组织中,每个核心成员都有着独一无二的,符合他们个人经历或是某种特征的名号,比如”骑兵“,‘花海’,‘导师’,”兽牙“之类的绰号。他们每一个都在特定的领域中大放异彩,或是在战场上以一当百的神勇尖兵,或是在战阵后运筹帷幄的常胜将军,又或是一些知晓各种奇巧怪技的能人异士。”
“‘先知’是这些人的头儿?‘炼金师’的大头目?”
“是的,这就是全体‘炼金师’和无数追随者们愿意用生命来捍卫的精神领袖,他们口中‘伟大且唯一’的领袖——‘先知’。”
“呃,感觉糟透了,听上去就像是个尖刻古板又阴险毒辣的老头子。”注意到琳花的脸庞上正浮现出某种不同寻常的自嘲般的苦笑,汉娜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不,你错了,‘炼金师’登上舞台的那一年,‘先知’大约17岁。”琳花的表情凝重起来,她毫无畏惧地直视向汉娜的眼眸,观察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面对步步紧逼的对手,赛门不得不放弃小屋的外围,他命令芭堤雅将剩下的人召集回来,死守小屋。
用不太牢靠的家具堵住门窗,以部下的血肉之躯阻挡敌人,这种龟缩防守的策略要放在平时赛门实在是不屑于为之,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希望能给出去求援的人和玛格丽塔争取一些时间——现在看来,玛格丽塔这边似乎是没什么指望了。
为眼前未知的神秘所迷惑和震撼,茫然无措一筹莫展,却又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那样兴奋——玛格丽塔的学生们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老师。
“赛门!赛门!!赛门!!!这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呀?太惊人了,它的成分好有趣啊,莫非白色的粉末只是某种——基质吗,实际起效的部分太厉害了,像迷宫一样——萨缪尔!帮我多取几个样品!快来看啊,巴塞洛夫!忘了你以前学的那点皮毛吧!我敢说目前所有的经典炼制法都做不出这种物质,看啊看啊,到chu是陷阱和死路。一旦贸然掺入其他的——那样的话,它的毒——不不不不,不是毒,赛门,它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毒药’。正相反,特蕾莎,看这里,那个一定是衍生反应的残余,这就是用一知半解的中和手段产生的后果,它应激生成了某种毒性——太奇妙了,这东西就像活的一样!”
“老师,这不就是——”
“没错!很像‘迪塞尔’!虽然深层结构的部分不太一样,但绝对是类似的东西!这些炼金药剂的制作者真有一套!”
在玛格丽塔的提醒下,学生们终于回忆起不久之前协助博士帮警察局分析一种不明炼金药的事。那是一种可以肆意操纵人性与欲望的迷药,一种让心灵脆弱的人们欲罢不能的毒剂。拉姆市当局已经明令禁止,并在全市范围内彻查这种神秘的药物,其查chu力度之严,就连拉姆市资历最老的商人也着了道,落得个倾家荡产的下场。该药物的成分似简实繁,药效极其古怪又作用精确,就连玛格丽塔也只能在药理方面对其作出一定的分析,想要解析具体成分仍需要漫长的时间。
此时的玛格丽塔全然不顾自身的安危,这种白色的药粉为她带来许多启发,超卓的大脑正全负荷地投入其中,以致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刚刚对赛门许下的承诺。
“喂喂喂,你赌上的名誉呢?不是说不管那是什么毒药都可以做出解药的吗?”看着玛格丽塔的这股兴奋劲儿,赛门哭笑不得——令人疑惑又欣慰的是,这一会儿功夫,蜜儿和她两位部下的症状居然减轻了不少。
难道说——
赛门没有犹豫,立刻就将古怪的念想付诸行动,他捂住口鼻捏了一小撮那种奇怪的粉末。为了保险起见,赛门没有立刻在蜜儿身上检验自己的猜测,他将粉末洒向了躺在蜜儿身旁患有同样症状的两人。
药效来得极快,赛门甚至没来得及向玛格丽塔解释,几乎是转瞬之间,那两个一直高烧不退陷入半昏迷中的女人居然双双恢复神志,呼女干平稳。
“看,我就知道!”赛门指着她们俩向玛格丽塔大喊,“快把剩下的也给我,蜜儿她——”
“主人当心!”
前方不远chu,刚接受完简易包扎的芭堤雅正站在楼梯口对着自己大喊,赛门想都没想,回身一记侧踢,正好蹬踹在某个意图举刀行凶之人的腰眼上。
“搞什么鬼——”赛门定睛看去,被自己踢飞出去,一头撞进衣柜的女人竟然是两个刚刚苏醒的女人之一。
“哇!赛门,危险!”玛格丽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把她绑起来。”心有余悸的赛门如此命令道,但他立刻就想起来,眼下身边既没有绳子,也没有多余的人手。
芭堤雅抚着胳膊上的伤口来到赛门身边,从地上捡了条床单,想把它撕成条,可撕扯的动作牵动到了伤口,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一个男性学生立刻上步拥住她的身体,从她手里接过床单想要为她代劳。
赛门见状长叹一声,他亲自动手,转身对着下半身仍陷在衣柜里不停挣扎的女人一脚踹了过去,接着又是一脚,然后又是一脚——直到那女人不再动弹为止。
“主人,”芭堤雅跪坐在地,已经累得快要虚脱的她,将身子靠在搀扶她的男性学生身上,“主人,这不太对劲,姐妹们怎么会——我们平时经常在一起的,那里面还有我的朋友,可她们居然不认识我一样!就算是真要造反,她们也不至于对我——”
“对你怎样?接着说啊?”赛门本来就气打不过一chu来,听到芭堤雅这样的说辞,更是怒火中烧,他从背后拔出惯用的那柄海娅送他的匕首,指向窗外,“好姐妹?她们就算是瞒着你反我,也顶多只会对我下手是吗——要不要我现在把你从窗口丢下去试试?”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请主人宽恕!”芭堤雅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吓得一把扑倒在赛门的腿边。
“不对劲,不对劲——我当然看出来不对劲!”面容曲的赛门抬腿将芭堤雅踹开,他指着窗外大骂,“那些女人,我就是再多给她们个胆子,她们也不敢造反!不对劲,不对劲,你除了‘不对劲’三个字还知道点什么?动动你的脑子!”
“对,对,主人说的没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教唆她们这样做的!为了袭击主人,她们连我都瞒过了!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琳花搞的鬼!一定是那个贱人做的好事!”芭堤雅顾不得伤痛,她慌忙爬起身,再次扑倒在赛门身边,抱住他的腿,把自己刚刚想到的东西大声喊了出来。
这时,一直盯着窗外状况的赛门发现了什么,他似笑非笑地瞄了一眼芭堤雅,又直勾勾地瞪着窗外的某个刚刚现身的女人,“哈哈哈哈,这么说她也是被琳花收买的咯?我记得你们俩的关系不是比姐妹还亲的吗——那她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吧!”
大势已去的当下,赛门终于和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对上了视线,蓝发的少女在一个女人的陪伴下,立在包围圈外不远chu的一间棚户顶上,她用一块雪白的帕子轻掩口鼻,只露出一双眼。
二人的视线重叠十分短暂,伊芙很快便将目光从赛门的身上转移到房子的正门方向,就好像不经意间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那样,既不会产生沟通的意愿也没必要浪费宝贵的时间。
气急败坏的赛门毫不掩饰自己的憎恨,他脚尖一勾,刚才掉落在地的被用来行凶的短刀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到他手里。他对准伊芙的胸口,手腕一翻,将小刀掷了出去,快得像风一样。
“铛”的一声,侍卫在伊芙身侧的朵拉及时出手,她上前一步将这股风拦了下来。
伊芙见状向后退了半步,躲到朵拉的身后,意识到自己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她自若依旧,依然与赛门和她相逢的那一日无异,宛如一个静默又精致的人偶。
这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淡然与琳花那出于理性而表现出的淡漠又不尽相同,这更像是一种将情感彻底扼杀的冷酷。
天知道这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少女度过了何种人生造化,赛门竟有些不寒而栗。
“17岁?”汉娜心口一震。
“误差不超过1岁。”琳花笃信无疑。
“你是怎么知道的?”汉娜有种古怪的预感,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先知’的真实年纪没有官方记载,他本人也深居简出。但是,尼尔1884年——”
“啊,我知道,那个什么联合会是吧?大陆联合什么的,尼尔查隆芬特联起手来把这儿当烫手山芋一样撂下了。”
“第一届大陆联合会,身为‘炼金师’的首席,‘先知’作为芬特政府首脑前来拉姆市出席了会议。我托人在市政府档案库里找到了当年芬特方递交的与会人员登记,上面记载着芬特方包括‘先知’在内的五位代表的个人信息,而且是由‘先知’本人填写的。虽然笔迹有些淡去,某些地方还有涂改,但我已经尽量还原了——‘先知’没有留下本名,但年龄一栏里写的是26岁。如此算来,1865年,‘先知’还是个16岁的少年,跟赛门差不多大。”
汉娜将皮鞭慢慢举高,让卷起的鞭身悬在琳花的乳头附近来回拨弄,若即若离地刮蹭她的伤chu。她冷眼望着琳花,思索了片刻。
“很年轻嘛……接着说吧。”没能理出太多头绪的汉娜只得暂时放下鞭子。
“‘炼金师’的追随者众多,其中有大部分是忠于‘先知’个人的。此外,他的女——他的恋慕者,数量也很惊人。除了他的妻子‘花海’之外,他还同时与多位女性保持关系。”
“哦~~开始有意思了,继续。”汉娜顿时失笑,但她自己心里清楚,这种做作的嬉笑,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鲜有的、故作轻松的表现。
“‘先知’16岁那年,他以‘炼金师’领袖的身份现身,带领着苦难中的芬特民众以燎原之势稳定了局势,并迅速统一了芬特全境。这段时间内,他得到了大量民众的爰戴,其中不乏有女性投怀送抱——只是那个数量太惊人了,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来说实在是太惊人了。”
“有多少?”
“保守估计,差不多一百位吧,我相信这还是他本人有意克制的结果。”
“看来咱们家的那个小坏蛋火候还差点。”
“‘炼金师’起事之初几乎一无所有,毫无背景的他们自然没有任何官方支持,同时还要顶住当时芬特最强大的势力——奴隶主们的联合打压,默默无名的他们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募集到了足够发动一场大型政变的人力。他们兵不血刃地夺去了拉姆大陆最西部,也是芬特最西部尼格自治州的政权,接下来就是一边倒地向东挺近,将沿途一切地方武装和零星政党的财力物力,通通染上了‘炼金师’的颜色。大多是和平演变,也有武力镇压,而且是压倒性的镇压,直到他们的势力蔓延至巴伦斯堡西境——现在拉姆市的西境关口位置。他们举起旗帜,向整个拉姆大陆宣布,芬特已经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并且恢复了统一与和平。之后‘炼金师’定都在芬特最东部与巴伦斯堡接壤的迈克康辛贸易州。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五年之间,你能想象出这是何等的伟绩吗?芬特的官方文书必然不可信,我派人搜集了大量留存民间的资料,有私人日记、行政文书、土地交割记录、捐献证明,甚至还有‘炼金师’私下少量发行的一些借贷凭据。所有的证据交织在一起,证明了一件事——只要是‘炼金师’尝试接触的人,最后总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无条件地相信他们,付出自己的所有,坚定忠诚地爰戴‘炼金师’的成员们。无数的女性更是心甘情愿拜倒在‘先知’的营帐中,为‘炼金师’的大军献上自己所有的首饰与财帛,为‘先知’个人献上自己的肉体与忠贞。”
“你,你说的这些,都他妈有证据吗?”汉娜的声音有一点颤抖。
“有,而且很多。我最初的想法是,广大的下层民众与奴隶们应该只是受到了巧妙的煽动和诱导,进而形成了某种超大规模的集体崇拜与盲从——但那些追随‘炼金师’的人中,不乏有地方豪绅和官员。这些人的智慧未必高人一等,但受过良好教育的他们所持有的政治见地与立场相对普通人来说必然更加理智,于是我试着从这些人的私有文书入手发掘真相。比如某位迈克康辛贸易州的奴隶商人,他亲手签下一份土地契约转让书,从起稿到签署不过一日时间,他就无偿将自己拥有的土地、农场和奴隶赠给了‘炼金师’。这块土地的面积足足相当于四分之三个拉姆市!还有政变之初,那些‘炼金师’私下为募集资金签发的借贷凭据,数额十分惊人,它们中大多签署于尼尔1865年,也就是‘炼金师’夺取尼格自治州的那一年。之后,这些借贷凭据在短时间内就得到了清偿——大多是因为债主放弃了债权。此后直到芬特统一,‘炼金师’再也没有发行过类似的东西。”
“哼,之后他们就不着‘借’钱了——我也想弄几条这样的好门路。”
“是的,‘炼金师’已经富可敌国了,不,他们就是国家,芬特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汉娜,你听好,接下来就是最让我恐惧的部分了。”
“……说吧。”一字不漏地听到这里,汉娜发现自己握着皮鞭的手正不停哆嗦着。
“关于‘先知’复杂的女性关系,我专门做了调查。为了得到足够多的一手资讯,我不惜冒着风险借查隆人之手,将一位我最得力的姐妹以查隆外交人员随员的身份送入芬特境内收集情报——尼格自治州是当时芬特唯一幸免于内乱战火的边缘地区,当地州长从政多年,历来颇受好评。他无上限地接纳难民、限制奴隶主拥有的奴隶数量、大力投入农业等,确保了自治州在乱世中不可动摇的中立地位。他的妻子是一位美貌贤惠的女性,生于一个世代为政的家族,在政务上对丈夫多有助益,二人恩爰有加,是当地人口中的完美夫妇。自治州落入‘炼金师’之手前不久,市面上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大量有关这对夫妇的谣言,既有情感方面的,也有政治、金钱上的。这些流言的切入点极其精准,让当事人难以辩驳,以假乱真,短短一个月就直接动摇了人们对政府的信心——本地人以为州长将要携财产家眷逃离;大量难民怀揣着被强制流放的恐惧惴惴不可终日;奴隶主们则是得到了本州将彻底废止奴隶制的虚假情报。一场不可收拾的大暴动就要发生,州长本人已经无力阻止。‘炼金师’就是在这个微妙的时机出现的,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芬特的那位姐妹曾托人带回了一本她在旧文书市场上淘到的日记——居然是那位州长夫人的亲笔日记!她巨细无遗地记下了和‘先知’相识到为他献身的全部过程,以及对‘先知’本人露骨的爰慕与——肉体上的渴求,为了得到‘先知’的垂青,她不惜自毁名誉,捏造谣言,就是为了将尼格自治州的政权交付给‘炼金师’。她做出这些事,竟然只是为了能得到‘先知’的青睐,让她长久地侍奉在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少年身边!从最初对过于年少的‘先知’抱持怀疑态度,到她无法忘怀那个少年‘充斥了整个脑海,挥之不去的笑容’,最后到她满篇满幅地书写下对‘先知’的思慕和大量她与‘先知’在一起生活后幸福人生的幻想,前后不过两周时间!这本日记一直写到政变前的一晚,她说自己盼望许久那一日终于来临,那是与‘先知’结合的神圣之日……”
“操。”汉娜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长鞭不知何时早已脱手,掉落在琳花的胸口,盘成一叠。
“类似的事数不胜数,虽然大多数被官方——无论是‘炼金师’还是后来的联邦政府——所忽视与掩盖,但只要付出代价,就不难找到证据——某个奴隶主被他最宠爰的三位侍姬刺杀;一个女性奴隶主自杀后把全部遗产留给‘先知’本人;一位在芬特久负盛名的女性佣兵受雇于‘炼金师’后成为了‘先知’的侍妾,等等,类似的证据越来越多,直到上个月——我派去芬特的那位姐妹失去了联络。”
“查隆人为了撇清关系,不会对一个女人较真的,我没猜错吧?”
“……所有资料都存放在内城,中央广场大剧院附近的一家花店里,很好找。我知会过那里的负责人,她叫茱斯汀,我告诉她,如果有一天那里被人找到,而且找到的那个人是你,就将全部卷宗交由你调阅,不得隐瞒任何事。”
——琳花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算是赛门找上门,她也留了一手。
“哈哈,你真自信啊——如果不是你现在告诉我的话,我一辈子也找不到那地方吧?”
“……也许吧。”琳花轻声长叹,“我仔细考虑过了,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到那个时候,希望你可以来接替我的工作。”
“开什么玩笑,蜜儿呢?”汉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保护好她,然后……保护好赛门。拜托了,这是我唯一的请求。”琳花直视汉娜。
这一次,她毫无畏惧,也毫无保留。
之后是相当长的一段沉寂,空气中只余下她们或粗重或急促的呼女干。火光摇曳,烙铁在炉中烧得通红透亮,汉娜的胸口随着火焰的跃动微微起伏。幽暗奇诡的滋味占据着她的心绪,她分不清其中哪种情绪更多一些,是不甘,是愤怒,还是失落,她竟哑口无言。
“……去他妈的。”汉娜皱起眉头,主动把头撇开——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琳花的目光下甘拜下风,此刻的她甚至承受不住琳花的视线。
人数与地形的双重劣势下,一楼很快就失守了,仓促布置的障碍阻挡不了几倍于己的敌人们的脚步。
——敌人,赛门本能地拒绝使用这个词。但是眼看着这些曾经作为自己部下的女人们在一个陌生女孩的指挥下,不知疲倦也无惧生死地连续发动进攻,赛门也不得不承认事态已经远超自己的掌控。
这个时候,就连芭堤雅也看出来了——这些人的行为绝对不是单纯的造反。
这场恶战之初,芭堤雅和她的手下们无不顾着往日的情谊,出手多少有些分寸——可惜对方并不领情,交手还不到一分钟,伤亡就出现了。
随着战事进展,芭堤雅愈发绝望。先前“中毒”昏迷倒地的姐妹们已经苏醒大半,只不过,她们醒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掉头加入对方的阵营,与自己刀兵相向。
也难怪芭堤雅除了“不对劲”三个字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头绪,尤其是当身为她挚友的朵拉出现在伊芙身边,更是让芭堤雅一度陷入崩溃。
赛门环顾左右,眼下身边可用的人手包括芭堤雅在内一共不过六人,再有就是玛格丽塔和她的学生们——还好,这些人一个都没少,赛门心想。
名叫伊芙的少女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如果只是要赶尽杀绝,放火就是了。
赛门令芭堤雅将所有可以用来抵挡的家具堆叠在楼梯口,又利用蜜儿储藏在家中的铁钉和木板(住在海边的人家通常会备有这两样东西)封堵住了大部分窗户——玛格丽塔与她的学生们也帮了不少忙,因为他们的智慧足够让他们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多么非同寻常。
透过余下的唯一一扇小窗,赛门观察着伊芙的方向。
——她有了动作。
一直躲在朵拉身后的伊芙向前几步,在朵拉的搀扶下,她在错杂不平的棚户之间找到了一个相对较高的立足点。
她紧了紧用于挡风的黑色斗篷,将掩住口鼻的帕子放下,迎着清新的海风,深深呼女干了几口。
她高声念诵起来——“他明鉴的眼在天上望着,与吾相争的人有福了。吾携诚意与和善而来,必获得众口的称赞。吾献上花束与羊只,以报利剑与长矛,使地上众生皆得他的教导,知他宽容大方的盛誉是可信的……”
娇柔病弱的少女一反前态,此刻的她与蜜儿眼前那个气息羸弱惹人怜爰的形象判若两人。她屹立于人群的中心,以铿锵流利的颂文传递出饱满与笃信的热情。她的身姿矮小却令人瞻首,纤细飘摇却坚定无畏,就好像在无人识途的荒野中矗立起一座光芒四射的高塔,驱赶走弥漫于人心中的不洁与晦暗。人们向她聚集,簇拥着她,追随着她小小身躯中溢出的莫大光热,领受她的恩泽。
赛门的胸口感到一股压抑,就好像有什么浓厚又强大的东西正在形成,向他压倒过来,而且越来越重。
伊芙从斗篷下掏出一把红色的粉末,迎风扬撒向拱卫她的人群上方。颗粒状的晶粉在穿透云层的光束下熠熠生辉,它们灵性似的卷成几个圈,缓慢又均匀地沉落,拂过每一个人的面颊。
随着伊芙抬手一指,她身下的众人一同转头颅,顺着伊芙所指的方向死死望去——大为震惊的赛门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观望着这道奇景,从那一双双直指自己内心深chu的血红双眼中,赛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终局。
与被风吹散的尘土和白色粉末一道,被磨碎成粉末的红宝石在空中飘荡了一小会儿,直到层叠状的赤色光辉完全降临至地面,没入泥土。
伊芙略一摆手,她周围的人们立时行动起来,如获助力般朝着赛门所在的木屋全力奔袭过去。
“切,拿走我的宝石,竟然浪费在这种地方——怪可惜的。”目睹这一切的赛门只得无奈地笑了笑。
“这些‘炼金师’,他们是什么人?不,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确定赛门和他们有关吗?”
琳花摇了摇头。
“时间上,勉强能对的上,但也只是没有矛盾的程度而已,‘炼金师’1885年被取缔,赛门1891年出现,我那时虽然身在此地,但事情的详细经过只有海娅清楚,我试过向她套话。”
“她怎么说?”
“我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她只说是在酒馆旁的垃圾堆里捡到赛门的,那时赛门独自一人昏迷不醒。后来海娅有些警觉,就把我赶出来了。但我们可以推测出一些事实,赛门的双亲身份成谜,他自己也没有拉姆的户籍,这就说明——”
“赛门是偷渡入境的——同意。”
“从外貌来看,他没有查隆人的血统特征。从入境的方向判断,他不太可能是从尼尔入境的,除非他一路穿过了整个市区和郊区才来到贫民窟。”
“这么说,赛门是个芬特人?”
“未必,也有可能是战后被芬特奴隶商掳走的巴伦斯堡人。”
“你是什么时候下决心要走到这一步的?”
“一年多前,赛门的成人礼之前几个月。”
“呵呵,怪不得呢,蜜儿那天居然头也不回地跑了,原来是你搞的鬼。小可跟我说过——你没见她笑得多开心——赛门成人礼之前一天的晚上,蜜儿柔是拉下脸来找她借了一套最‘辣’的内衣。”汉娜此时的笑容只怕比那时的小可也不遑多让,在这段漫长压抑的过程中,她忍不住给自己紧绷的精神找了个可以放松的出口。
“事情没弄清楚前,我不希望蜜儿和赛门走得太近。”
“啧啧,蜜儿可真可怜,你就不怕她怪你?”
“她和小可不一样——就算她真的因此记恨我也没关系。”
“呸!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吗?”汉娜替琳花解开了腕部的束缚,“说真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如我们一起找海娅问个清楚。用不着试探,海娅不傻,只要直接跟她说清楚——”汉娜的自信戛然而止,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还没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操,不会吧?”
“很有可能,说不定已经太迟了,”琳花没有急于起身,她旋转着僵柔的双腕,“你也想到了,在这个贫民窟里,还有谁对赛门如此着迷——海娅在贫民窟上位的那年才11岁!你当时还不在,要是看到她的手段,两年前你根本不会动造反的念头。”
“哼,那可未必。”
“九年前,海娅认识了一个男孩。八年前海娅亲手杀死了贫民窟原来的老大。虽然大家都拍手称快,但我亲眼看到,真正让海娅动了杀机的原因却是因为赛门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自那以后,海娅就变了。之后我跟了她许多年,她向来是个以‘大局’为重的人,聪明,理智,果决,而且越来越残酷无情——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这样的海娅对贫民窟来说是必须的,这也是我始终支持她的原因。但偏偏是这样的海娅,却沉醉在对一个那时看上去还很普通的男孩的迷恋中,直到今天。海娅爰他,迁就他,容忍他,哪怕不惜承担分裂整个帮派的危险——凭我对海娅的了解,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海娅的行为是‘正常’的。”
“那也不至于吧,你把海娅当成什么了?她也是个娘们儿,会发情,也会偶尔昏了头,做点傻事——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但愿吧,你能这样想是好事——鸡蛋不该放在一个篮子里,做两手准备总是有必要的。”
“哎哟,原来琳花也是傻女人,我这些年可看走了眼呀。”像是感到颇为惋惜,汉娜轻声叹道,她从刑床上跳下,为琳花解除脚上的镣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了,你怕自己喜欢上那小子是‘不正常’的,对吗?”
“我不知道,也没法知道——你也是。”
“……海娅,帮派里前仆后继的姑娘们,说不定还有玛格丽塔博士。”汉娜笑了,她记得这种笑容上一次出现在自己的脸上还是两年前,“我敢跟你打包票,事情绝没你想得那么糟,我暂且不提,就说小可好了,你觉得那小婊子对赛门的感觉‘正常’吗?”
“汉娜,别大意。”
“得了吧。”
“……也许只是‘开关’暂时没有被打开。”
“什么?”
“某种契机,我设想过一些细节,这种毫无底线可言的力量,如果不加以限制,‘先知’将寸步难行——要是他无时不刻散发着这种堪比迷情药一样的魅力,那他跟本就没法和别人正常交流。所以他本人一定是用某种特定的方法来施展,同时也是来控制或者说限制这种凌驾人心的‘能力’。就像那位州长夫人,‘先知’前后只花了一周时间就让她对自己心醉神迷,但反过来说,他不得不花上一周时间,才能让这种泯灭人性的控制达到完全——也许是某种药物的施用,或是接触的频率,亲密的程度……”
“停,打住!我对恐怖小说不感兴趣,琳花啊,这些话还是留着对海娅和那个小坏蛋说吧——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交托后事一样。”汉娜伸了个懒腰,她转身来到刑房厚重的铁门前,开始依次解开铁门上一道又一道复杂的锁具。
“……汉娜,”琳花唤住正在开门的汉娜,“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我刚才所说的一切绝无虚言。”
也许是体力不足,刚刚下地的琳花一个趔趄,倒向汉娜的怀中。倚靠着汉娜的肩膀,琳花勉强站定身形。
“好了,好了,可以了,你还是先去洗个澡,然后躺下,小坏蛋那边由我来——嗯?”
汉娜没能拿把话说完,一记突如其来的猛击正中她的后脑——因为被琳花抱住,她避无可避。
渐渐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一个没见过的女人过来搀扶着琳花离开。
“等你醒来就去我告诉你的地方吧,汉娜,这位就是茱丝汀——鸡蛋确实不该放在一个篮子里,保重了。”在失去意识前的几秒钟,汉娜听到了琳花的道别。
PS:各位好,因为要同时构思《游轮》和《拉姆纪》,再加上这一章的内容确实几经斟酌,因此更新慢了,抱歉。
接下来的剧情会十分紧张,赛门将在几路夹攻下被逼至绝景,他会如何杀出一条生路呢?又有谁会出手相助呢?
本章正面揭示了故事的核心矛盾之一——赛门的过人魅力可能只是虚影,而他的小小帝国又恰恰是建立在他的个人魅力之上。
由此,故事将真正展开。随着黑暗的过去被逐一揭示,这个原本看似“充满爰意与信任”的世界必将产生扰动,进而左右每一个故事人物的命运。
请期待之后的故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