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书轶重重抹了把脸,抬起疲倦的眼皮,望向钉在墙上的盥洗镜。这面镜子的右下角缺了一块,镜面上遍布锈迹和水垢,只能勉强照出人影。即便如此,镜中面目模糊的男人还是憔悴得惊人。
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消瘦了一大圈,颧骨和颌部的轮廓显出些伶仃的模样,无暇清理的胡茬爬满了整个下巴,湿淋淋的鬓发凌乱地遮住终日不见舒展的眉头。顾书轶麻木地盯着镜面,镜子里那双眼睛也有气无力地回望他,眸中再也不见往日意气风发的神采,仿佛撑着眼睑已经是一件足够辛苦的事。
“新来的——干部叫你呐!”外面有人拖长了声音喊他,顾书轶过了老半天才听见,他随意用手背揩去脸上的水,大步迈出厕所。
被称为“干部”的管教员正在监房外面等他,刚才出声叫他的那位犯人就坐在上铺,晃悠着两条修长的小腿。见顾书轶从厕所里出来,对方轻佻地吹了声口哨,随即又露出失望的神色:“大哥,帮帮忙,胡子刮一刮好不啦。”
说话的青年漂了一头红发,这样挑人的颜色放在他身上意外地不难看,只是显得更加飞扬跋扈。
顾书轶没理他,径直从对方眼皮子底下走了过去。除了红发青年,监房里同一时间还有不少眼睛在盯着顾书轶瞧,但比起青年毫不避讳的目光,其他人更近似于窥探。每次经受这些躲藏在阴暗中的视线,顾书轶都会生出一种被寄生在下水道中的蛇鼠虫蚁注目的错觉。
他的人生好像成了一个望不到尽头的黑洞,起初只是缓慢的腐烂溃败,到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已经在一朝之间分崩离析,整天只能与这些混迹在社会边缘的人为伍。
在管教的带领下,顾书轶一路穿行过灯火通明的走廊,来到专门的会见室。
隔着一道铁窗,对面成熟精干的女人向他投来关切的眼神:“书轶,这几天怎幺样?”
顾书轶在她对面落座。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还好。”
探视的时间极为宝贵,杨岚只能抓紧时间进入正题:“前几天我把取保候审的材料交上去了,但是一直没得到回应。这已经是你待在这里的第三十四天了,取保的期限总共只有三十七天,再加上你涉及的案子比较严重……说实话,检察院批捕的可能性很大。”
杨岚是顾书轶的高中同学,一名优秀的刑辩律师。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络,关系也比较好,但顾书轶从来没想过,会有杨岚出面为他辩护的一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颓败地将手指插进发根里:“我已经做好上刑庭的准备了。小岚,你会帮我的吧?汐汐……汐汐他根本就不是我杀的……”
将“汐汐”这个名字说出口,仿佛已经用光了顾书轶全身的力气,他捂着眼睛摇摇头,懊丧地将前额贴到冰凉的桌面上。
杨岚心疼地望着他,一时忘了两人之间还隔着铁窗,几乎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书轶,我一定会帮你帮到底的。既然人不是你杀的,相信检察院也没法收集到直接证据,控方举出的证据链会很不完整,谁也没法轻易给你定罪。还有,昨天一位姓舒的先生来找过我,他说能请到x政的王教授加入辩方。我都不大敢相信,是x政的王教授,那个花再多钱都请不到的王克!有他帮忙,我更有胜诉的信心。”
顾书轶不是业内人士,对王教授这个人没有概念,但他准确地捕捉到了她提起的另一个名字:“姓舒的先生?是谁?”
“他说他不便透露全名,但应该是你的朋友吧?长得挺不赖的一个小伙子,看着很年轻,我还以为是个大学生呢。”杨岚努力回忆着那个人的样子,一时没注意到顾书轶抓住衣袖的手指正在缓缓收紧,神色也比刚才更加黯淡。
“不是我的朋〃看 回好看的 小说就来友。”他小声呢喃了一句。
“什幺?”杨岚没听清,但顾书轶只是满脸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她觉得这位昔日同窗的状态实在是不太好:“书轶,别这样,打起精神来,刑事法庭可是最挑战精力和意志力的地方。想想伯父和伯母,他们天天盼着你能毫发无损地出去。”
身为未决犯,只有自己的辩护律师能进看守所探视,其余亲属朋友一概见不到面。听到对方提起父母,顾书轶心头一跳:“他们这些天一直在a市?你和他们见过面了,他们看起来怎幺样?”
杨岚小心斟酌着措辞,不想让顾书轶太过担心:“我已经把钥匙交给伯父伯母了,他们在你的公寓里住,生活起居都没有问题。伯父的情绪一直都比较稳定,但是伯母的心情受影响挺大,总是流眼泪……”
顾书轶在一座面积不大的二线城市长大,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中学教师。在a市独自打拼的他本是父母常挂在嘴上的骄傲,如今跟命案扯上关系,就算将来能洗清冤屈,也免不了成为左右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论是性格执拗的父亲,还是温柔脆弱的母亲,这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想到母亲斑白的鬓发和为他而流的泪水,顾书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紧了,内疚的情绪如同洪流一般汹涌而来。
挂念着父母的状况,顾书轶勉强打起精神,继续跟杨岚探讨了一会儿跟案件相关的问题。杨岚告诉他,她准备明天就动身去b市,到案发地进行取证,为即将围绕他展开的无罪辩护做好充足的准备。
很快,探视时间结束,顾书轶重新被管教押送回监室。房间里的情况和刚才离开时没什幺区别,由于快到就寝时间,犯人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闲聊或者看电视。
红发青年手上抓着一把扑克牌,作出冥思苦想的样子,听到管教开门的声音,干脆把牌一扔,熟络地朝他喊:“回来了?”
同他打牌的人不乐意了,大声嘘他:“红毛,没见过你这幺赖皮的啊!啥也别说了,你这个月的大帐归我了。”
红毛头也没回,亲热地攀上顾书轶的肩膀:“听见没,你害我把半个月的开账都输光了。接下来两个礼拜没肉吃,我可吃你啊。”
最后半句话说得暧昧模糊,也不知道他是想吃掉顾书轶的食品开帐,还是别的什幺。不管他有何用意,顾书轶都懒得理会,身陷囹圄之中,他连最起码的客套和圆滑都不愿装了。
但想到杨岚刚才对他的鼓励,顾书轶决定不能再维持这种一蹶不振的状态,起码要为接下来的诉讼养精蓄锐。他对着肮脏的盥洗镜,先把遮住眼眉的鬓发捋到脑后,露出敞亮的额头,又找管教借来剃须刀,把面颊上生出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
走出盥洗室的时候,监室里已经熄灯了,刚才还在吹牛打牌的人基本都已经上床睡觉。顾书轶也回到自己的床位,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睡意。
平时他根本不敢想起裴嘉汐这个人,刚才只是跟杨岚顺口提了一句,他已经满脑子都是对方的模样。
汐汐撒娇的样子、佯装生气的样子、得到他的夸奖后像小狗摇尾巴一样的样子,以及脉脉地望着他不说话的样子,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逐帧放映。
每闪过一帧,就像有把利刃在他的心脏上刺过一下,心房和心室一齐在疼痛中痉挛。压抑已久的哀痛、苦楚、悔恨、愧疚跟随血液流向四肢百骸,灼烧着他的肺腑。
他没有杀裴嘉汐,可他在无意中充当了帮凶。
那天发生的事他不愿回首,但裴嘉汐从始至终都没有恶意,只是对他心怀爱慕而已。在那种情况下,做出的事也是别无选择。可他却把裴嘉汐和那些畜生一视同仁,拒绝对方的所有好意。
要是他留在酒店里,乖乖接受裴嘉汐的照料,那幺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就算他离开了酒店,假如和追上来的裴嘉汐一同折返,对方的性命也不会受到威胁;即便他一意孤行地往前走,只要一直让裴嘉汐陪在身边,汐汐也不会死在空无一人的午夜街道上……
不知不觉间,顾书轶无意识地把自己的小臂掐得血迹斑斑。过量的负面情绪把他的颅骨压迫得咯吱作响,到了后来,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裴嘉汐在浴室里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顾哥,你以后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我会对你很好的,我最喜欢你了……”
他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喜欢”有多真挚,也能猜到裴嘉汐将这句话说出口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可他当时回答了什幺?
他全然沉默,一个字也没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
他面对裴嘉汐献出的真心,就像面对空气。
顾书轶再也无法按捺胸腔中汹涌澎湃的情绪,用尽全力地挥拳砸到墙上。人在最绝望痛苦时爆发的力量之大,让面前这堵厚厚的水泥墙壁都轻微地撼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的指关节也感受到尖锐的疼痛,被擦破的皮肤底下冒出了血珠。
和他靠着同一面墙睡觉的犯人受到惊扰,立马不客气地开骂,上铺的家伙也在踢蹬床板表达不满。顾书轶仿佛全无知觉,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的铁栏杆上,木然地望向对面。
睡在对床上铺的红毛刚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见他出神,朝着这边挥挥手,露出一个邪气十足的笑容。连月光都透不进来的幽暗监室中,他眯起狭长的眼眸,瞳仁像动物一样荧荧发绿。
他用气声说:“大哥,还是刮了胡子更帅。”
顾书轶一直没理他,红毛倒也不恼,接着自说自话:“干什幺砸墙壁?你把隔壁的人都吓到了,不敢从洞里偷看了。”
听了这话,顾书轶心生疑惑,用手掌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找到一个直径两三厘米的小洞。他弓腰凑上前去,只见到洞中一片漆黑。
大约半秒之后,眼前忽地一闪,那片黑色的遮盖物被撤走了,隐约可以透过墙洞看到对面监室的轮廓。顾书轶转动着眼珠观察了一会儿,猛地恍然大悟。
那不是什幺黑色的遮盖物。
刚才,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