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西斜,余晖将葱绿的草染成温暖的金色,可真实气温却与视觉截然相反,随着黄昏的降临变得越来越低。呼啸的大风中含带上蚀骨的浸寒,两只脚和裸露在皮袍外的小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罗朱不知道自己什麽时候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身体蜷缩在皮兜里,头倚靠在多吉的颈窝chu,头顶上盖着一块遮风的粗毛毡。她小心地撩开毛毡,正巧看见多吉的下巴。那下巴弧度完美,线条明晰流畅,有稚气,也有英气,还似乎蕴藏着一股子憨然倔强。
这个才十一二岁的男童与现代社会的同龄孩童截然不同,他从小经历着恶劣高原环境的考验,忍受着血缘亲人的冷漠,早早地磨砺出山一般的意志。他挑起带她逃亡的重担,不但没有让她觉得惶然,反而给她一种很可靠很安心的感觉。以後,她将和他相依为命,不知这算不算是穿越到屋脊高原沦为奴隶後的唯一福利?
“咦,姐姐醒了呀?”头顶传来的明澈晴朗声讶异里含满浓浓的欣悦笑意。
她微微往後仰身,抬起头,正巧对上多吉笑睇下来的棕色大眼。犹如敛锁了圣湖春水的瞳眸铺洒着一层金色的暖阳,变成璀璨的金棕色,里面倒映的全是她的身影。
“醒了。”她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身体暖洋洋的,连冻得麻木的腿脚好像也生出了一丝暖意。双手不由自主地环抱上多吉的後背,唇角溢散出由衷的浅笑,“多吉,我们跑了多远?”
“再跑一百多里就能抵达玛旁雍措圣湖。”多吉紧了紧揽抱着她的左手臂,“姐姐放心,我在中途拐进了没有人烟的荒路,这条路只有我知道,即使王提前回宫发觉你逃了,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追。”
“嗯,我相信多吉是最能干的。”罗朱将脸颊贴在多吉劲瘦单薄的胸膛上,感受着从厚实皮袍下透出的浅浅温暖,“多吉,我又饿了。”草原上虽然还是一片金黄的灿烂,但她知道如果按现代时间计算,这时差不多是晚上七点过了。
多吉抬头看看天色,低头对罗朱道:“姐姐,糌粑和羊乳都冷了,不好吃,你再忍忍,等寻到一chu好地方後我们就休息。”
“都听多吉的。”罗朱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安静地抱着多吉。
大概又跑了小半个时辰,随着金色余晖的逐渐黯淡,格拉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最後竟是由狂跑变成了小跑。罗朱从毛毡下探出头来,缩着脖子打量起四周环境。
右侧有一群看似离得很近实则距离颇为遥远的山脉,山顶的雪亮中染着一层淡金,红却没有刺眼亮光的太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西方的天空布着大片大片紫金、橘红的瑰丽云霞。草原上镶嵌着七八个水泊,大的四百多平米,小的八九十平米,一条透明的小溪将这些水泊串起来,从草原上蜿蜒淌过。清淩淩的水面上倒映着岸边的水草灌木和天空的绚烂云霞,显得五光十色。偶尔,会见到一两只还没休憩的白色水鸟从水泊上一掠而过。
“姐姐,我们今晚就歇在这儿。”
在格拉走到一块地势略高,地面较为干燥的草地时,多吉勒住马,说道。
罗朱点点头,她虽然没有驭马,但也觉得十分疲累。尤其是腿脚,再不活活血,说不定就废了。
多吉呵呵一笑,解开包裹着彼此的皮袍,抱着她利落下了马。甫一落地,罗朱的身体就直往地上扑。
“小心,姐姐。”多吉惊呼,在她即将砸向大地的瞬间及时将她捞回怀中。
罗朱靠在多吉怀里,两条腿儿虽是冷得毫无麻涨酸疼的知觉,却颤巍巍地怎麽也支撑不了身体,只好对多吉苦笑道:“多吉,我……我站不了。”她算是深刻体会到了,长时间的骑马等於是遭受虐人的酷刑,不由打心眼里佩服起那些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尼玛真的是彪悍骁勇啊,难怪宋朝会被蒙古人灭了,明朝会被女真人灭了。
“姐姐是第一次骑这麽久的马吧?”多吉一怔,继而了然。赶紧将手里的皮袍铺在草地上,让罗朱坐下,又脱了身上的光板皮袍,往她身上围裹。
“多吉,我不冷,你快把皮袍穿回去,别冻坏了身体。”罗朱连忙拒绝。
“姐姐,你忘了,我天生不怕冷。”多吉咧开厚实的唇瓣,棕色的大眼笑得弯弯的,可爰的脸蛋散发着纯净憨然和灿烂灵慧,“姐姐,你只管坐着看多吉搭帐篷就行了。”说话间,已用皮袍把罗朱围了个严严实实。
罗朱捉着袍襟,蠕蠕嘴,最终咽下要帮忙的话,干笑着点点头。身为一个即将年满二十一周岁的成年女人,继被多吉背着走出暗道之後,再次可耻地安坐在皮袍上当起了旁观者。其实也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作为一个目前连站都站不了的废物,她想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不要给能干非常的多吉添乱好了。
裹在身上的皮袍带着多吉温暖的体温,夹杂了高原人特有的淡淡牛羊腥膻,还混杂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一点也不刺鼻。在地牢里初次见面,多吉便一见如故似的对她照顾有加,亲热无比。後来在托林寺第二次见面,更是违逆了法王,背弃抚养他长大的寺庙,带着她出逃。虽然那次逃亡并没有成功,她也为拯救多吉,自愿向魔鬼法王和凶兽献出了身体,但多吉对她的好却渗进了她的心,牢牢地盘踞着一块地方。第三次见面是在禽兽王的寝殿中,多吉匪夷所思地出现在她面前,唤醒了她逐渐沈迷在禽兽王和凶兽虚假喜欢里的神智,带着她成功逃离了血腥王宫,逃离了禽兽王和凶兽。他和他那个凶暴冷漠的阿兄断了血脉亲缘,那麽从此後,她就是他的亲人,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亲人。
看着在身边像只小蜜蜂般忙碌不停的男童,嘴角的笑染上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严格算来,她和多吉也不过只见了三面而已。或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麽奇妙。她得不到亲人的爰和关心,多吉也得不到亲人的爰和关心,不过当他们跨越时空相遇後,才恍然发现原来值得自己爰,值得自己关心的亲人是另一个没有血缘的人。
“姐姐,我马上就搭好帐篷了。”多吉钻出初具雏形的帐篷,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冲罗朱扬起个欢笑。笑完立刻从摊放在一边的包袱里抱出一张毛毡和几个木橛,一溜烟又钻进了帐篷。
男童的身形隐匿在了帐篷中,可那欢笑仿佛还在眼前飘浮。灿烂纯净的笑於无暇中含着憨淳,怎麽看怎麽可爰,怎麽看怎麽暖融心窝。突然间,罗朱对打从有记忆起就几乎没得到过父母关注的可悲现实释然了,深埋的心结刹那解开,只余下淡淡的遗憾。其实往好chu想,不管父母对她怎麽冷漠忽略,至少他们保险单上的受益人还是她,这也证明她没被他们遗忘得太彻底不是?
从古格王宫逃出来,身上像是卸下一块沈重的大石头。现在,则像是卸下了一副禁锢的枷锁,从身体到灵魂都前所未有地轻松愉悦起来。更有了观赏多吉搭建的帐篷的闲适兴致。
多吉搭建的是一个高原上常见的黑帐篷。帐篷和她在二十一世纪的屋脊高原上见的差不多,帐体是粗犁牛毛制成的褐料缝合成的一对大片幅。两个片幅用条形褐料缝接起来,顶部用毛绳简单地连接,相接的两边都用白色褐料镶着,帐篷的门帘也是白色的褐料,意味着白对白。据说屋脊高原的牧民忌讳黑对黑地相接,没想到多吉也忌讳着这个。
被多吉抱进帐篷後,她发现帐顶没有活动的天窗,也没有横梁,里面只立着四根三四厘米粗,一米四五高的铜质支杆。三根支杆分立三角,将帐体撑成三角形。一根支杆立在帐篷正中,支撑着帐体的顶部。仔细看,这铜质支杆分为了五节,上一节比下一节略细,居然是十分便携的伸缩式支杆,就不知道是多吉聪明的设计,还是打制支杆的匠人聪明了。帐篷下摆有几个牛毛绳环,都用木橛套着牢牢地钉入地面。这黑帐篷里面就比她在现代见到的黑帐篷简陋多了。
“姐姐,你躺着歇息一会儿,我骑格拉到山脚下拾捡些枯枝。”多吉把罗朱放在帐篷北角铺着的毛毡上。
“那你千万要小心。”罗朱对多吉给予了全身心的信任,并没有出言阻拦,在柔声叮嘱後便顺从地躺了下来。
“我会小心的。”多吉笑应着,又从拖进了帐篷里的包袱中翻出一条厚实的毛毡盖在她身上。突然出其不意地俯身在她左脸上亲了一口,然後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飞蹿出帐篷。
罗朱愕然地看着轻微晃动的门帘,半晌,唇角一翘,手缓缓抚上被亲吻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温热柔软的感觉。亲人的吻,很温馨,也很甜蜜呵。她回味着,愉悦地翻正身体,微微眯起眼,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帐顶上。
太阳的余光穿透帐顶密密麻麻的孔隙,洒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朦胧昏黄的光亮使帐篷内并不显黑暗。这用粗牛毛线编制的网状帐体虽然给人一种像是用不计其数的小孔对接而成的感觉,但它天然具备缩水、女干水的优点。在雨季,女干水的帐体会紧缩得像钢板一样,不但有效防止了漏水,而且还将没能女干收的雨水顺利地排到地面。在寒冷逼人的冬天或夜晚,受潮的帐体同样会自动紧缩起来,有效发挥抵挡风寒的功能。而在炎热的天气中,帐体会变得松弛,从细小孔隙透进的风则给闷热的帐篷带来惬意的凉爽,可以说一顶黑帐篷集结了屋脊高原古老先民的智慧,也经住了大自然的残酷考验。
腿脚还是冰冷麻木得厉害,她不敢大意,强忍着身上的疲累,尽可能地蜷起身体,使劲扭搓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