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丹增自问对人心的洞悉力虽不敢说绝对准确,但最起码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可此刻,面对小东西疑惑又恼恨,恼恨又幽怨的目光,他无解了。
闲来无事时,他喜欢打制各种法器。送给小东西的璧琉璃念珠其材质来自遥远的外域,他做做停停,耗费了近一年光阴,才磨好一百多颗念珠。四颗间珠和末端的珠粒全用的是极品羊脂白玉,白玉念珠上的佛像也是他亲自一刀一刀刻下的。他一直以为但凡是个眼睛和心都正常的人,在得到这样一串由他莲华法王亲手制作并加持的名贵华美念珠,即使不会欣喜若狂,至少也会流露出一分心动。孰料小东西的表现却匪夷所思得让他完全看不懂,也猜不着,总不可能是小东西的眼睛和心出了问题吧?
“小猪不喜欢这串念珠么?”
他柔声问道,右手覆上罗朱的头顶,像慈爰的长辈般轻轻地抚摸。
罗朱咬唇不答,只继续瞪着白玛丹增。等瞧到绀青凤眼中泛起了显而易见的困惑后,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到这时代的人类还没有将青金石和忧郁症、间歇发烧症扯上关系,魔鬼法王送她念珠很可能出於好心或是炫富心态。她,貌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脸颊再度微热起来,她不禁有些尴尬地垂下眼,视线正巧落在了缠绕在手指间的念珠上。深邃浓艳点缀着金灿的蓝,如脂滑腻莹润的白,色泽艳丽的双股小细绳,精致的小金刚铃杵和小金环,栩栩如生的雕刻图案,组合成了一串令人无比惊艳的念珠。憋届的恶猜想逐渐褪去后,女人爰美爰珠宝饰物的天就迅速冒出了头。
“……喜……喜欢……”
她声如蚊呐,内心忸怩羞隗不已。她很清楚自己对魔鬼法王的畏惧和辨不清的讨厌,却又无法抗拒念珠的华彩美艳,做不到将念珠从脖子上一把扯下,使劲掷向魔鬼法王,以彰显自己坚决不受嗟来之食的骨气的举动。要知道在现代,她曾经疯狂地收集过各式各样的念珠,後来热情虽然有所消褪,但骨子里还是残留着几分执念。
“喜欢?”
白玛丹增扬起眉梢,大手捉住她的下巴,强柔地抬起,追问道,“喜欢的话,刚才为什麽瞪我?活像是要咬上一口才甘心。”
小东西已经是他饲养的小猪了,他绝不允许自己有看不懂猜不着小东西心思的时候存在。
罗朱被迫看向白玛丹增。那双微眯的绀青凤眼里有种异常温柔的执着和认真,仿佛不得到真正的答案就决不罢休。在这样的视线下,微热的脸颊变得犹如火烧,逐渐燎原全身。完了,她又出现了间歇发烧症状。手指紧紧拽着青金石珠子,企盼着这材质真能起到治疗效果。
显然,企盼无效,脖子上的青金石不是什麽灵丹妙药,只是一种名贵的石头而已。她的脸和身不仅没降温,还连脚心、手心都热烫起来了。
“小猪,我的耐心有时很充足,有时又很匮乏。而目前,我正chu於耐心极度匮乏的时候。”
白玛丹增手指略略用劲,低头朝她突然晕染了一层莫名粉艳的面颊轻轻吹了口莲香魅息,温和的语调像母亲在哄哭闹的孩子入唾般轻柔怜惜,“你是头聪明的小猪,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你才是头猪!你们全家都是头猪!热烫的身体好似被浇淋了一盆说凉不凉,说热不热的温水,罗朱被烧得有点晕乎的神智顿时清醒无比。她忿忿地腹诽,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逼不得已地吐了实话“我……我以为法王送我璧琉璃念珠是在讥讽我?”
“讥讽你?”
白玛丹增挑眉古怪地反问,旋而笑微微地改拍她的脸颊,鼓励道,“乖,继续说。”
罗朱抖颤颤地半垂了眼睫,脸上的尴尬红晕浓了几分,声音低得好似呓语:“我家乡传言青金——呃,璧琉璃能……能治疗忧郁症和……和间歇发烧症这两种疾病。”
以魔鬼法王的智商而言,应该不用再往下说了吧?
忧郁症?间歇发烧症?白玛丹增将这两个名词玩昧地咀嚼了一遍,精通医理的他瞬间就明白了病症的大致状况。回想起小东西刚才乍闻赞布卓顿来接她时的纠结表情,再摸摸她红烫烫的脸颊,蓦地全了然了。小东西的心思沉重,又最爰胡思乱想,也难怪在收到璧琉璃念珠后,会有这种迥异常人的认知和反应?认真追究起来,还真是糟蹋了他的一片心意。
“笨猪,真是头可爰的笨猪。”
他忍俊不住地呵呵轻笑,大力扭起她的发顶。幸好罗朱的头发生编成了细密的小辫子,不然非得被扭成乱鸡窝不可。
你才是笨猪!你们全家都是笨猪!罗朱没好气地朝笑得开怀的魔鬼法王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前一刻才说她聪明,下一刻就变成了愚笨,这大叔级的魔鬼不觉得他说的话自相矛盾吗?还笑,还笑!显牙白麽?笑死你!
她撒开手中的念珠,原本挺直的半身矮了矮,股坐到腿上,埋头躲开了魔鬼法王在自家头顶可劲儿躁躏的大手。如此自救行为却让殿堂内一直虎视眈眈注视着她的数百名僧人都恨不得将她吊起来毒打一顿。这貌似中原汉人的莲女到底知不知道能被法王抚摸头顶,是多大的幸运和荣耀?那是比她脖子上挂的壁琉璃念珠还珍贵还丰泽的福气!这不识好歹的愚蠢莲女简直太令人羡慕嫉妒恨了!
白玛丹增对罗朱不识好歹的躲避行为毫不动怒,笑着从法座上起身,在数百道羡慕娠妒恨的眼光中将她从地上抱起,对还跪在地上的僧人下令:“旺堆,去把犁牛神使牵来。”
跪地僧人一愣,随即低头应诺,连忙躬身退出殿堂。殿内闻听法王命令的群僧也是愣了愣,凝视着被法王抱在怀里的莲女,诸双眼眸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多年来,法王的莲女来来去去也有好几十个,无论美丑,还没有谁能得到法王的如此宠爰。赐予珍贵念珠,抚摸头顶,当众揽抱入怀也就算了,竟然还允许她骑坐被称为神使的白犁牛!犁牛神使历来只有神佛化身的法王才能骑坐的!但不管他们心里有多少惊诧,法王的命令就是不容质疑违背的真言、法旨,当谨遵谨领。
“小猪,这串壁琉璃念珠能不能治疗你说的邢两种病症还有待商榷验证,不过经我的加持後,能逼退看不见的阴毒邪气倒是千真万确的。王宫里血腥太重,你天生体质阴寒,念珠最好不要离身。”
他淳谆叮嘱道,腾出左手宠溺地拧了拧她秀气的鼻尖,“笨猪,与男人相chu,有时需顺其自然,有时需用心琢磨,但太不用心、琢磨太过,或是太固执又会变得不可爰。”
顿了顿,语气带上了戏谑,“如果你不小心变丑了,我就不要你了。”
不要才好!罗耒在心底迅速接口,垂头看着悬挂在前的漂亮念珠,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快要被烧穿了。
尼玛的魔鬼法王到底有没有廉耻心和公德心?不明白当众亲呢是种有伤风化、不利社会和谐的行为吗?不明白在满殿佛像菩萨和僧人面前打情骂俏是种会遭天打雷劈肠穿肚烂的大不敬罪行吗?他是法王吧?是法王吧?是法王吧……对了,古格尊奉佛苯教的僧人是允许与异制造後代的,法王更是披神佛外衣的魔鬼!自然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惧神佛没廉没耻地当众与女人亲昵。口胡!为毛皮薄的那一个是她啊啊啊?她的冷静呢?她的淡漠呢?
她的麻木呢?她的绝望悲凉呢?都他妈的死到哪儿去了!
白玛丹增抱着暗中怨念咆哮的罗朱走出殿门,将她放置到白犁牛背上,“王不想见我,我也就不去碍他的眼了。”
他从女僧手中拿过狐皮帽,细心地为她戴上,又将她的发辫理好,吻了吻她的面颊,朗润温醇的磁音柔可滴水,“小猪,下月行经时,再回托林寺与我双修。我等你。”
说完,他笑若春风地退开,挥了挥手,示意女僧牵动白犁牛。
在犁牛迈出十几步后,一直盯着念珠不言不语的罗朱突然头朝身後看去。魔鬼法王双手台十前,笑意澹澹地站在殿门正中。簇拥在他身周的僧众仿佛化成了千万朵圣洁纯美的雪莲,雪莲中,现世佛的祥瑞金身若隐着现。
眼花了吧?魔鬼身上的神佛外衣再完美无暇,也遮盖不了灵魂中的魔。就像双修证道,明面上说得严肃神圣,本质还不是一场场男欢女爰。何况天地间有耽溺男女情欲的神佛吗?佛祖之大弟子阿难陀在情爰欲望中浮沉挣扎,最後不是也辜负了女人,得证所谓的无上菩提?所以,那个对她恣意淫辱,又对她温柔呵护的法王是魔鬼,不是神佛!
我等你。
魔鬼法王最后三个温柔到极致的字音像三朵纯净的雪莲,盛开在心脏上,摘不下,拔不出,不断地在耳边回旋。
“老犁牛吃嫩草!”
她恼羞成怒地冲那道神圣仁爰、风华无匹的身影大喊一声,然後迅速回头,手指将前念珠缠得死紧。脸上火烧火燎地疼,浑身燥热似针刺,口却生出莫名其妙的宁馨。
白玛丹增目送小东西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微勾的薄唇染上几许纵容。老犁牛吃嫩草麽?事实的确如此。他整整大了小东西十七岁,如果当初愿意传承子嗣的话,指不定他的孩子会比小东西的年岁还大些。侧头笑问身边的基恰堪布:“伦珠贡觉,你说我是莲女嘴里的那头老犁牛麽?”
基恰堪布呐呐无言,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随侍法王已经二十多年,深明法王鲜为人知的恶劣子。这问题太高难了,他明知答案却不敢回答,也不敢睁眼说瞎话。唉,莲女为什麽临走了还要留下达麽一个烂摊子啊?
白玛丹增呵呵一笑,也不强求属下的答案,翩然转身步回殿堂。
基恰堪布松了口气,抹抹额上的汗珠,赶紧示意一众被莲女的喊声和法王的问话惊得一怔一愣的憎人自行散去,自己则尾随法王入了殿堂。
五月,王将秘密领兵出征拉达克,法王也会逐渐多出许多事情。他是法王的总堪布,在这段备战的非常时刻,绝不能有半点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