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美人自许”,这“自许”二字,包含她所接触的人,那情形好似百万富翁不愿与乞丐往来一样。真正的美人一方面自许其美,另一方面,总也希望她所接触的人与她一般美艳绝伦,王其对于异性,这种要求越发显著。文采风流,无论容貌与风度,俱各超人一等,乃是真正的美男子,陈若素既是美女,若说她面对这样一个俊美无比的男子而无动于衷,那便是欺人之谈了。
她动心,而且激动无比,只因乖戾的教养,造成她仇视俊美男子的性格,加上王笑笑挑达不羁,恰恰是她平日怀恨最深的一型,表面看去,王笑笑又复对她的美色漠然无动于衷,因之她口口声声要杀她,大有与她誓不两立的趋向。偶若细加分析,这种趋向,实因暗暗心折之所致,只是她自己并未觉得罢了。
此刻,陈若素双目之中,冷焰电射,大有便将出手之势,王笑笑话至中途,倏然住口不语,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因之她微微一征,峻声道:“讲下去啊,怎么又不讲了?”
王笑笑道:“不讲也罢。”
陈若素使上了小性,宇文声喝道:“偏要你讲,倘若不讲我割下你的舌头。”
王笑笑耸一耸肩,道:“好吧,我讲。我在想如何脱身,你相信吗?”此话一出,陈若素楞然瞠目,其余诸人,却忍不住哄堂大笑。这是难怪他们要笑了,被人所执,又复chu身强敌环伺之中,居然说出这等没骨气的话来,而且还问人是否相信,岂不窝囊之极,
陈若素暗暗忖道:“这是怎么一个人啊?看他英气勃勃分明天生傲骨,为何又这般幼稚,竟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难道他自信得很,确有力量脱身么?”
这时,王笑笑坐在对面椅上,笑意盎然,顾盼自若,好像chu身友朋之中,淡然而平实,确是令人莫测高深。须知陈若素性格之冷漠,亦非常人可比,大凡这种因后天的教养而趋于冷酷无情的人,其爰憎的观念也比一般人格外强烈。这时她尚未察觉自己对王笑笑的爰意,因之只觉王笑笑chuchu可恨,chuchu可恶,若是让他脱身而去,在她的心念之中,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屈辱,眼下这样想,自也无怪其然了。
那身材矮小的引荐堂主宇文省三,无疑是个阴险多诈的人,他一面大笑,一面目不转晴的注视着王笑笑的动静,众人大笑声中,他忽然冷冷的道:“启禀教主,这王笑笑是个个滑头,没有薛王爷君子之风,依属下的意见,咱们不必多费心机了。”此话一出,笑声顿歇,众人的目光,齐齐都向王笑笑身上投去,王笑笑微笑如故,却是安若磐石,厥状镇静得很。
只听那传道堂主宇文彤接口说道:“属下也这样想,宰了小的,何愁老的龟缩不出,咱们既要称雄武林,与那薛王爷势同冰炭,极难相容,何不宰了这小子,痛痛快快的大干一场。”
此人好大喜功,显然不信薛王爷的利害,因之肆无忌惮,气焰极盛。王笑笑看不惯他的气势,畅声大笑道:“动手啊,王某眼下是俎上之肉,你怎么不动手呢?”
那刑名段主宇文九疑阴声接道:“迟早总是要动手的,只要教主下令,老朽先叫你尝尝”燃指焚香“之刑。”
这刑名殿主宇文九疑顶门微秃,身形高大,眼睛黑少白多,眼白满布血丝,无疑是个凶残狠毒的暴戾之徒,王笑笑暗暗忖道:“这人是个屠夫,靠宰人起家的,外公的从仆戴昱就是这等模样,这种人心肠歹毒,万万容他不得,只要动手,我先取他的性命。”
那司理堂主葛天都资格最老,对九阴教主的思想也最清楚,这时忽然越众而出,朝那九阴教主躬身作礼,道:“教主缅怀故旧,对王笑笑眷顾至深,怎奈王笑笑不识抬举,自命侠义,对教主毫不尊敬。此人刁钻古怪,想以故旧叫他知所感戴,怕是难以如愿了。”
这些人七嘴八舌,言词纷纭,气势不一,但九阴教主默默不置一词,显然都与她的心意不合,唯独这司理堂主葛天都了了数话,却使他缓缓颔首了。她颔首,但却仍未开口,只是吟哦沉思而已。
须知九阴教主睿智深沉,个性执拗之极,是个极端阴险狠辣的人,当年她对柳青青极具好感,一心一意要收柳青青为徒,此事固与愿违,但那柳青青的影子,始终未从她的心头抹去,况且当年尚有另外一种妄想,那便是收下了柳青青,薛王爷便有可能投入九阴教下,如此一来,武林霸业自可垂手而得。
这是往事,如今事隔多年,她那争霸之心未戢,这次出山,无疑别有仗恃,不料甫落江湖,首先便遇上柳青青的徒弟,王笑笑酷似父母,因之她用上怀柔之策,尽量表现长者的风度,要想凭那一厢清愿的“情意”拢络王笑笑,与薛王爷一家攀上交情,以达其称雄武林的夙愿,究其用心,说得上“故技重施”了。
严格的讲,九阴教主记恨之心极重,当年薛王爷崛起武林,领袖群伦,阻挠她成就霸业的雄心,她自然难以忘怀,譬如谋害薛王爷及其夫人柯怡芬,造就陈若素冷酷无情的性格,这些可说都是针对薛王爷而发,但她也是个只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既不能将那畏惧薛王爷用心理形之于外,又无绝对的把握挫败薛王爷,转而用怀柔的手段去套交情,那也是从权达变的常事。
殊不知王笑笑表面随和,看去凡事都不在意,买际却是极有主见的人,加上他聪明绝顶,不拘小节,往往见风转舵,令人捉摸不定他真正的意向,因而莫知所适。为此,九阴教主颇受困扰,也曾起过杀心,在钟山之巅便曾因此而发怒,怎奈她个性执拗,不愿更改一厢情愿的想法,如今葛天都点明了,而且讲得很含蓄,也不伤她的尊严,因之她微一沉吟,便自目光凝注,道:“依你之见呢?”
葛天都身子一躬,道:“依属下之见,不如将他软禁起来,一面放出消息,看看他父母的反应,一面通知新五毒宫主,请他定一时地,共商对付薛王爷的大计。反正咱们已经看出,与薛王爷等一伙人迟早不免一战,这王笑笑能用则用,若是无用,到时候废掉了事。”他之所谓“能用”,便是可作“人质”之意。
九阴教主尚未表示可否,王笑笑已自哈哈大笑道:“好主意,好主意,面面俱到,干脆了当,王某不用奔波了。”站起身来,便朝厅后走去。
陈若素身形微闪,挡住了他的去路,峻声喝道:“干么?”
王笑笑眉头一扬,道:“休息去啊,你们不是要软禁我么?”
陈若素冷冷一哼,道:“想得倒舒服,你道软禁是好受的?”
王笑笑肩头一耸,笑道:“软禁嘛,顾名思义,总不致于手链脚铐,加上刑具吧?”
耸肩而笑,原是俏皮的动作,只因其人风神俊逸,便连这俏皮的动作,也别有一种潇洒自如的韵味,陈若素见了,芳心好似被他挨了一拳,愈看愈不是滋味,不觉鼻子一掀,连声冷哼不已。冷哼声中,突然娇躯一转,朝那九阴教主道:“师父可是决定了?”
九阴教主但觉她气愤之极,不禁讶然道:“决定什么?”
陈若素道:“将这姓王的囚禁起来。”
九阴教主恍然道:“哦……怎么?你有意见?”
陈若素道:“没有,不过师父若已决定,请将姓王的交给若儿。”
王笑笑忽然怪笑道:“好啊,有女相陪,王某交桃花运了。”
九阴教主冷然一笑,目注徒儿,道:“交给你干么?此人古怪得紧。”
陈若素道:“不怕他古怪,我要好好叫他吃点苦头。”
九阴教主想了一下,道:“好吧,让他吃点苦头。可要注意,别将他弄成残废,为师的另有用chu。”
陈若素应一声“是”,转身冷然道:“走啦。”
王笑笑毫不在乎,又复俏皮时作了一个手势,笑道:“请,姑浪请引路。”
陈若素冷冷一哼,也不言语,转过身子,运朝厅后屏门走去。王笑笑再朝九阴教主洪一拱手,道:“叔父母有讯息时,烦教上通知在下一声,失陪了。”撒开大步,竟自坦然的跟随陈若素而去。
见到王笑笑坦然无所畏惧的模样,刑名殿主宇文九疑等一干人各现狞笑,九阴教主却眉头一皱,暗暗忖道:“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性格?他当真不怕受刑,不怕死?还是自恃……”意想愈是心烦,不觉大喝一声,道:“散啦,按预定步骤行事,葛堂主着人会知新五毒宫主……”话未讲完,人已领先退去。
且说陈若素默然前导,王笑笑紧随而行,这二人一个冷漠肃然,一个笑脸盈盈,笑脸盈盈的如沐春风之中,冷漠肃然者令人望之心寒。但是,这二人的神色纵有不同,其俊美飘逸之chu,却是无分轩轾,恍如金童玉女,下历凡尘。
走尽回廊,穿过一列房舍,到了一chu幽篁环绕的独院。那是陈若素的住chu,地当此院的东南角,这独院背临钟山余脉,门前有一条人工掘成的深深小溪,院内景色幽雅,气氛静谧之极。进人独院,一个穿着翠绿短袄的垂髫小婢迎了上来。
陈若素冷冷地道:“准备绳索,送来厅屋备用。”身子未停,迳朝一座小巧精致的瓦房行去。
王笑笑亦步亦趋,笑意盎然,经过垂髫小婢的面前,还向她作了一个鬼脸。那小婢倒是怔住了瞪着一双妙目,一时竟忘了行动。陈若素倏然转过身子,峻声叱道:“发什么呆?我讲的话没有听见么?”
垂髫小婢惊然一惊,脆声道:“听见啦。”撒开步子,如飞奔去。
步入精舍,陈若素气唬唬的在中间一张高背锦椅上落坐,王笑笑意态闲散,举目朝四周打量。这是一座三明两暗的建筑,格局虽小,气派极大。中间是花厅,两边是陈若素的闺房,书室、行功室。那垂髫小婢的卧室便在行功室的后面,家俱油漆光亮,都是上等招木制造,极尽精致纤巧之能事,两旁墙壁及中堂,均挂有名家字画,屋子里收拾得点尘不染,可知陈若素是个极爰整洁的人。
这时已是掌灯时分,须臾,垂髫小婢手托茶盘,另一手携带一捆麻绳走了进来。陈若素见了,顿时杏眼圆睁,喝道:“谁叫你备茶啦。”
垂髫小婢自作聪明,道:“有客嘛,我来点灯。”将茶放在几上,麻绳放在地上,便待转身去取火。
陈若素一声娇叱,道:“胡说,谁是客人?”垂髫小婢讶然瞠目,瞧瞧陈若素,又瞧瞧王笑笑,一副不解之状。这小婢十二三岁,是个极端秀丽的孩子,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稚气未脱,天真无邪,平日伶俐之极,甚得陈若素的喜爰,此刻却自变得迟钝了。
王笑笑忽然笑道:“姑娘小气了,在下纵不是客,叨扰一杯清茶又算什么?何必对这么一个孩子发脾气。”
陈若素冷冷的瞧了他一眼,朝那小婢道:“云儿怎么啦?……去喊小娟小玫来,回头再来点灯。”
云儿无疑尚不解事,仗着平日得宠,眉头一皱,道:“何必去喊她们,什么事云儿能做啊。”
陈若素脸色一沉,道:“叫你你就去,噜苏什么?绑起他来,你能够么?”
云儿又是一怔,暗暗忖道:“怎样?绑起他来?他……他……得罪小姐啦?”
王笑笑朗朗一笑道:“区区一根绳索,绑得住我么?”
陈若素漠然说道:“回头便知。”
王笑笑道:“就算绳索绑得住我,我若不肯束手就缚,纵然是姑娘亲自动手,也不见得便能如愿哩。”
陈若素冷声一哼,道:“除非你不是英雄,小娟小玫比云儿大一岁,你大可一试。”
王笑笑闻言一怔,暗暗忖道:“这倒是难了,我岂能与她们动手?但……但……我也不能束手就缚啊。”想了一想,注目含笑道:“我真不懂,姑娘为何一定要绑我?那多费事。”
陈若素冷然说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要将你吊起来。”
王笑笑道:“吊起来又如何,这算叫我”吃点苦头“么?”
陈若素道:“这算苦头,岂不便宜了你。我将你倒悬三日三夜,不给你饭吃,不给水喝。”
三日不吃饭,练武之人也许熬得过去,三日不饮水,任何人也受不得的,何况是“倒悬”三昼夜,那腑脏倒翻,血气逆行的滋味岂是好受的?这种慢性折磨人的手段,她还说不算苦头哩。王笑笑暗吃一惊,下意识的朝门外一棵巨大榆树望去。
陈若素见他吃惊之状,大感畅意,不觉抿一抿嘴,接着又道:“你好象什么都不在乎,大概自恃得很,那就尝尝倒悬的滋味吧。”话声一顿,移注云儿道:“走啦,尽在那里发什么呆?”
王笑笑苦苦一笑,道:“陈姑娘,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我王笑笑与你无怨无仇,纵有怨仇那也是上一代的事,你竟然想办法整治我,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陈若素漠然冷笑道:“怎么样?你也有畏惧的事?”
王笑笑将头一摇,道:“姑娘错了,我王笑笑不知畏惧为何事,所谓”拚死无大难“,饿上三日,吊上三日,又算得了什么?只是……只是……唉,不说也罢。”
俯下身子,拾起地上那捆绳索,在手中掂了一掂,忽然目注云儿道:“小云儿,请你过来一下。”
云儿一怔,道:“干什么啊?”
王笑笑淡然一笑,道:“喊人麻烦,你们小姐又不屑自己动手,请你过来绑一绑吧。”此活一出,云儿越发怔楞,陈若素目幻异彩,同样的深感意料之外。
在陈若素想来,王笑笑已经被她用言语套住,纵然再加奚落,也是不能反抗。她正想看看王笑笑遭受奚落时,进退两难的狼狈之状,不料王笑笑倏然一变,变得温驯异常。不但话至中途,浩叹而止,而且不叫喊人,便叫那十二三岁的云儿前去绑他,这种转变,岂是她始料所及。
她携楞的瞧了王笑笑一阵,觉得王笑笑坦然镇静,好似语出至诚,并无诡计,但她不敢相信,诧异迷茫中,不觉亢声道:“哼,你想暗算云儿么?”
王笑笑失笑道:“姑娘多疑了,莫容山庄的弟子,没有讲话不算数的。姑娘以英雄两字赞许王笑笑,我王笑笑若是不知自重,岂不使姑娘失望了?”
他讲这话时,神色自然,不失端庄,了无讥讽俏皮的意味,陈若素听了,莫名其妙的心头一震,脆声叱道:“胡说八道,谁失望……”忽觉越描越黑,一阵红晕涌上了脸颊,话声倏然顿住。
王笑笑怔了一下,欠身说道:“姑娘勿怪,在下的意思,是说愿意做个英雄,当不致卑鄙无耻,暗算云儿。烦请吩咐云儿一声,叫她来绑吧,只是……”
陈若素闻言之下,脸色更红,顿了一顿,忽然沉声道:“不,”只是“怎么样?先讲下去。”
王笑笑道:“讲也无用,不讲也罢。”
仍是“不讲也罢”,陈若素大感恼怒,峻声叱道:“我要你讲,不讲我吊你七天七夜。”
王笑笑坐正身子,庄重的瞧了陈若素一阵,乃道:“姑娘定要知道,在下只得直讲了。”
云儿忽然脆叫道:“不可胡说啊,胡说小姐要生气的。”
王笑笑朝她一笑,算为致谢,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姑娘之美,超绝尘寰,宛若瑶池仙子,在下自觉见过的美女不少,但与姑娘相比,那有云泥之别……”
话犹未毕,陈若素嗔声叱道:“美与不美,与你无关,姑娘不听阿谀之词。”
王笑笑肃容接道:“这不是阿谀之词,乃是由衷之言。凭心而论,在下见到姑娘,便有心仪之感,岂料姑娘……”
陈若素大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云儿失声接口道:“不是胡说啊,小姐确是很美,任何人见了……”
陈若素霍地站立,叱喝道:“你在帮他讲话么?”
云儿悚然一惊,道:“云儿不帮他,云儿讲实话。”
王笑笑起立接口道:“云儿是你的侍婢,焉有相帮在下之理?可借姑娘美则美矣,性格过于冷僻了一点,便以对待在下而言……”
陈若素目光一棱,冷焰如电,此刻的心情是怒是烦,她自己也分不清楚,未容王笑笑将话讲完,又复截口道:“对你怎样?不要自认为长得英俊,姑娘便该善待你,云儿,将他绑了。”
话声斩钉截铁,毫无圆场的余地,王笑笑将头一摇,道:“既然如此,何必定要我讲,云儿,麻烦你啦,请照你们小姐的意思做,绑紧一点。”话声中,到了云儿身边,将绳索递了过去。
云儿漠然接过绳索,却不动手。陈若素峻声喝道:“动手啊,还等什么?”
云儿无奈,走到王笑笑背后,先绑住他的手腕。她身材矮小,王笑笑蹲下身子,让她去绑手臂。两条手臂缚在身上,王笑笑的上身便失去自由了。但只缚了一圈,陈若素不大满意,沉声斥道:“绑人都不会绑?不要绑手臂,绑住脚踝就行啦。”
王笑笑道:“姑娘最好封闭我的穴道,不然我忍受不住时,会将绳索震断的。”
陈若素道:“想得倒得意,你想浑然无知,不觉痛楚么?哼,那榆树高达九丈,你已见过,不怕摔死,尽管震断吧。”王笑笑暗暗叹一口气,两眼一闭,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