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友美今年只有十五六岁,家里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当兵去了,她和母亲一起生活,处于一个半自由的状态。在离家最近的路口下了何殿英的汽车,她在夜风中慢慢的往家里走,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看着何殿英的汽车调转车头,风驰电掣的驶入夜色。
这回车里没了友美,余下三人便可畅所欲言了。何殿英一边开车,一边倾听李振成讲述天津情形。
“森园茂介绍的那位贝先生,这回我也见着了。”李振成认真回想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挺年轻的一个人,也是刚入这行不久。”
何殿英望着前方道路问道:“他是什么意思?愿不愿意和我们合作?”
李振成答道:“他愿意,我刚一离开天津,他就到乡下去了。”
何殿英笑了一下:“到乡下干什么去?难道也像小老九一样伤了前腿?”
小老九无可奈何的“哎呀”一声:“大哥,姓贝的是下乡招劳工去了。这回三哥带我过来,就是让我熟悉熟悉情况。过两天我还回天津,我得把公司开起来呀!”
何殿英点了点头:“好,小老九长大了,知道干正事了。等到回了天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守在日租界,除了这个买卖,不许再干别的。报仇的日子在后头呢,大丈夫就得能屈能伸,记住了吗?”
小老九立刻答应下来,又做了一番保证。
何殿英沉默下来,仿佛是在专心开车,然而良久之后,他状似无意的又开了口:“余二现在怎么样?”
李振成在后方瞟了他一眼:“他现在不大露面,据说是在家里养伤。”
何殿英下意识的一挑眉毛:“这都多长时间了,还没养好?”
李振成沉吟了片刻,然后犹犹豫豫的说道:“大哥,其实我早就看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偏偏你还挺看得上他。小时候只要他来找你,你马上就不管我们了;如今他烧了我们的地盘,杀了我们的兄弟,你还……你还惦记他干什么啊?”
何殿英笑着一打方向盘,在前方的路口拐了弯:“放心,你大哥我心里有数。再说我这也不叫惦记,我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小老九在哈尔滨住了半个多月,在初秋时节悄悄返回了天津卫,悄无声息的开始着手建立公司。从此他隔三差五的便要北上一趟,在跑生意的同时,也就把天津卫内的新闻如数汇报给了何殿英。
何殿英遥遥的关注着余至瑶,可余至瑶对此一无所知。
长久的休养和复健,已经渐渐耗尽了余至瑶的希望与耐心。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依旧只能一步一步慢慢的向前挪,最好的成绩是从楼前走到院门。两条腿僵着痛着疲惫着,按摩与针灸也是无济于事。
在这一年的秋天,他踉跄着重新出现在了天津卫的大场面上。在旁人惋惜惊讶的目光中,他若无其事的谈笑风生。身体坏了,脑子还在,况且他向来都是借刀杀人。所以没有关系,完全没有关系。
金茂生给自己的小姨太太庆祝生日,精挑细选的请了一桌上等客人,其中就有余至瑶一个。晚上出门之前,哑巴见夜里风凉,便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薄呢西装,走到余至瑶面前啊啊叫了两声。
余至瑶坐在床边,由着哑巴为自己更衣。两条腿伸进长裤裤管里,他运足力量站了起来。哑巴连忙抓紧时间,弯腰抓住裤腰向上一提。
抬手搂住哑巴的脖子,余至瑶面无表情,仿佛哑巴只是一棵可以用来借力的树。哑巴摸索着为他一粒一粒系上裤扣,系完最后一粒,哑巴伸出手去,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于是余至瑶微微向后仰过头去,正视了哑巴的眼睛。
双方对望片刻,哑巴向上拍了拍余至瑶的后背,是个亲热安抚的动作。然而余至瑶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开口说道:“少跟我动手动脚!”
哑巴怔了一下,随即低头笑了。
哑巴费了不少力气,终于伺候着余至瑶穿戴完毕。余至瑶不要人扶,自己扶着墙壁往外走,两条腿像是全灌了铅,非得拖着拽着才能调动。
马维元充当了跟班,一路护送余至瑶到了金公馆。金公馆很热闹,小生日会办的又雅致又体面。余至瑶看着金茂生和小姨太太眉来眼去,忽然心生感慨,因为自己其实也会满脸跑眉毛,可惜无人欣赏回应,只是一场独角戏。
余至瑶若有所思的走了神,不知不觉的多喝了两杯。结果席散之后不久,他便有了醉意。把一手好牌让给旁人,他晕晕沉沉的提前告辞。扶着马维元坐进汽车,他向后仰靠过去,先是似睡非睡,后来忽然心中一动,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杜芳卿是不是就住在这附近?”
汽车夫是每月都要载着张兆祥去看杜芳卿的,所以这时略一思索,随即答道:“二爷,再过两条街就到了。”
余至瑶俯身向前,把额头抵上了前方座位的靠背:“过去瞧瞧。”
汽车夫答应一声,同时脚上一踩油门,加快速度驶向前方。车轮碾过一块石头,颠得余至瑶浑身一颤。捂住胃部皱起眉头,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移了位。正是难受之际,汽车接连拐了几个大弯,又把他晃了个七荤八素。他正要出言呵斥汽车夫,不想汽车夫一脚踩下刹车,主动说道:“二爷,到了!”
马维元很有眼色的跳下车去,走过来为他打开了车门。随行的一名保镖也伶俐起来,走到门前连连拍门。院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回应:“谁呀?”
余至瑶这时已然五内翻腾,头晕目眩。马维元见他闭口不言,便是主动答道:“杜老板,二爷来看你了。”
里面登时沉静下来,半晌无声。余至瑶见此情形,只好硬着头皮伸腿下车。东倒西歪的走到门前,他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白眼。勉强咽下一口唾沫,他要死似的,又翻了一个白眼。
再说那杜芳卿,忽然听得余至瑶来看自己了,如同遇到惊雷一般,不假思索的便是逃回房内,急急的对着镜子梳了头发,又拿一条湿毛巾满脸胡乱擦了一遍。披上长袍返回院内,他哆哆嗦嗦的抽开门闩,打开院门:“二爷?”
余至瑶面红耳赤的站在院外,恍惚中也没看清对方面容。糊里糊涂的一步迈了进去,他刚要说话,哪知一声未出,喉咙先开了闸,“哇”的一声,对着杜芳卿就剧烈呕吐起来。杜芳卿猝不及防,被他吐了一身,扶也不是躲也不是;而马维元一看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搀住了余至瑶:“二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哪儿不舒服?”
余至瑶吐了个昏天黑地,耳朵里轰轰乱响。马维元素来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故而此时不敢耽搁。生拉硬拽的把余至瑶拖出院门,他和保镖一起合作,把二爷运回车上直奔医院。也没有人想着对杜芳卿交待一声。
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