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先生此行带来了四五只鸸鹋,在没有人刻意盯着它们、管理它们的情况下,这些家伙都在柴房外的院子里撒欢。
在方诺的认知中,鸟要比人类有趣。
他趴在柴堆的最上面,打着哈欠旁观人与鸸鹋的互动。
只见那位马车商人不知从哪摸出一块鞍鞯,招呼在门口活蹦乱跳的大鸟靠近自己,然后动作娴熟地将前者安在了后者背上:
“我不是很建议你们去骑乘它,它很灵活,反应很敏捷……很容易把人从自己背上甩下来。”
“不过,若是养熟了的话,它就会允许主人骑上自己,让主人见识一下自己的速度。”
话虽如此,马车商人并没有自信骑上眼前约一个成年人高的巨鸟。
“在我留在您的村庄中的这几天,您还可以邀请住在这附近的孩子们过来玩。”
他如变戏法一般地翻手捧起一只布袋,抽开用于束口的绳子,展示出存放在其中的金黄色的谷粒来。
“他们可以来帮忙喂养鸸鹋。”商人从袋子里抓了把谷子,凑到巨鸟嘴边,“它们很温和,面对陌生人的喂食,都是来者不拒的,不会做出冒犯客户的事情。”
说话间,他手边的那只鸸鹋已经开始铲食谷物,铲一把漏一堆,金黄色的谷粒全都洒落在了地上,与木屑和灰尘混合在了一起。
吃到兴头上,这只大鸟昂起首来,张开长在脖子上的羽毛,发出了“而苗、而苗”的欢快叫声。
见状,宵先生不紧不慢地介绍道:
“在它们活跃的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正是因为它们的叫声,才给它们起了这样的名字。”
“原来如此。”村长摩挲着下巴,思量起方才商人提供的建议。
让孩子们帮忙喂食这些怪鸟……能够顺便培养他们对动物的爱心与责任心,还方便他们与巨鸟促进感情,以后万一真的要买下这种“花瓶”鸟类的话,这能成为一场不错的预告活动。
但如果答应了,他们山之村不就真的要从马车商人手上买下这种鸟了?买下一只、或者更多……
自己的脸皮大可以再厚一些,村长腆着脸心想。
与此同时,在柴堆上欣赏了一会儿人鸟互动的方诺,终于感到无聊了。
他把玩了一会儿挂在脖子上的绿色石头,见底下那俩人正在讨论的话题仍没有结束的倾向,便不指望通过他们来带领自己上马车了。
他完全可以偷偷溜上去,过去的那几天,他也是这么想的。
只不过到了正式实践的关头,他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之情,盼望自己不是“混”上马车,而是被“迎”上去的。
“看来,我得主动去找停车的地方了。”
找来这里的过程中,他没能瞅见马车的踪影,大概率是村长为了隐瞒魔女马车商人的提前到来,把它藏起来了。
“那只鸟是怎么被带到这里来的呢?也是乘在马车上吗?”
只乘坐过一次马车、还是被强行带上去的方诺,在那个时候并没有机会和心情观览沿途的风景,以及马车内外的布局结构。
在他看来,一个车厢既然能装下一个人类、一个自己,而且还有空余——那它一定能容纳下更多事物。
哪怕是四五只与成年人类等高的巨鸟。
因为他的体型与人类相比实在是太迷你了,所以,总会对第一次接触的事物产生大小、容积上的错觉。
方诺虽能认识到这样的事实,但他总是后知后觉,要失望了一次甚至几次后,才愿意承认。
“假如它们不是坐在马车上,而是跟在马车后面跑呢?”
“鸟骑在马背上”这样的想法有些过于愚蠢了,方诺不屑于去考虑它。
“它们会不会记住回去的路呢?”方诺两眼发光,再次看向原地蹦跶的大鸟时,感觉它全身熠熠生辉,格外耀眼。
鸟背上驮着的那块马鞍(改),也莫名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于是,在两个各心怀鬼胎的人类就着“鸸鹋”这个话题,越谈越看对眼、越聊越激烈,把原本正常的话题引申到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各自在交流什么的程度上时,身上沾灰的小兽从柴堆顶端一跃而下,正中大鸟的背部。
方诺四肢着陆,被坚硬的鞍鞯磕得全身发麻。
好在他在接触到这块物体的那一瞬间,调动体内的灵力护住了手脚,这才没有受伤。
【来自世界的恶意+10】
“啊……啊?”
巨鸟受到了惊吓,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像是在打节拍一般的叫声,然后撒开腿就跑出了柴房。
期间,它这般剧烈的反应还把柴房的门也蹭了下来,摔在地上发出巨响,吓了聊嗨了的俩人类一跳。
“它被吓到了……是什么吓到了它?”
“大概是六六吧……”老村长在心中为调皮的小兽捏了把汗,“我还没有弄清楚它的性格,原来是这么顽皮的吗?”
两人目睹背上多了团灰不溜秋毛球的巨鸟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惹得其他它的同类也无法安宁,学着它的样子开始发疯。
“额额……停下,要吐了……”
方诺伸出爪子,卡在鞍鞯上的刻纹装饰间,拼尽全力不让自己掉下去、沦落到被失控的巨鸟踩成肉泥的境地。
就在他前肢上的力气渐渐流失、两条后腿已然腾空而起的节骨眼上,一股灵力从遥远的地方奔腾而来,于众鸟头顶化作一张巨网,将它们笼罩在了其中。
温和的灵力让受惊了的鸸鹋们逐渐平静下来,也让闯祸了的方诺可耻地认识到:
自己似乎、可能、大概、也许——又欠了某个家伙恩情。
别多管闲事啊,那个人类!
——他很想这么说,但是四肢已经瘫软下来,软趴趴地挂在巨鸟的背上,无论怎样都无法把气力传达给它们。
这次是他自己作死,方诺情非得已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绝没有下次了!
他从鸸鹋的背上滑落下来,结结实实地在雪地里摔了个屁股墩,全身毛发炸开,倒是让粘在身上的灰尘被弹飞出去了不少。
这个高度可真要命,他爬起身来,抖抖尾巴,将体内的灵力运转到此刻正在生疼的身体部位上,慢慢平复起身上的痛楚来。
而就在这时,气鼓鼓的小兽捕捉到了某物的心声。
真抱歉啊——他听见了对方由心而发的歉意。
欸?小兽抬起头,对上了鸸鹋漆黑明亮的大眼睛。
黄仙一族的家族本领,不是只能让黄仙们理解其他妖兽家族的语言,以此来帮助他们扩张关系网络,与能接触到的所有生灵结下缘分吗?
这是怎么回事……方诺心中懵懵懂懂,感觉自己有些想明白了,但下一秒,却又变得稀里糊涂起来了。
未能启灵的普通生物,也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黄仙吗?
理应如此——他有所恍然,动物们之间自有交流的方法,通过叫声,通过气味,或是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
对应特定含义的“语言”,不过是开启灵智后的妖兽们创建出的一种沟通方式,没有它们,远古时期妖兽们的祖先难道就不能交流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语言和文字符合,不过是生物制定的一套指令、规则。
黄仙们与生俱来的天赋,不过是借助大气灵力的力量,在极短的一瞬时内将陌生的语言自动翻译为他们常用的语言。
这项能力无需学习便能先天领会,但仍需要后天的练习与增进,才能让脑海内配置的神秘学意义上的“翻译系统”发挥出更好的成效。
而在语言之外,最原始的“交流”,可能就是将心比心。
“我没事。”方诺闭上眼,希望能把自己的内心所想传递到巨鸟的心中,“你不需要道歉。”
“是我冒犯了你。”换作对其他任何一种妖兽,他都不会如此爽快地认错。
他看见视野中的巨鸟挺立起身体,长长的脖颈一缩一缩的,仿佛在表达某种意思,可惜,缺心眼的小兽无从理解这种肢体语言。
他向来都不是很擅长观察其他生物,尤其是低妖兽们一等的“生灵”的动作、从中读出他们想表示的内容。
他只会被他们的各种举动逗乐,或者拿他们辛苦做出的动作当茶余饭后的笑料。
这是因为,他不懂得如何正视他们。
虽然方诺在黄仙家族中是个好学生,但他从没有学过该怎样将其他生灵放在眼里、尊重他们、配合他们。
尽管他能判断出其他生灵话语中着重强调的部分,但对他而言,做出怎样的应对,都是在玩闹而已。
他可以选择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以至于连自己也难以独善;也可以选择为深陷困境的生灵提供帮助,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加油鼓劲或“背后支持”。
自有记忆起,他一直是这么过过来的。
所有对族亲们的情感,都隐藏在心里,不会刻意表露出来……他认为他们都心知肚明,无需自己摆在明面上。
需要回应其他黄仙们的情感时,他也总是敷衍了事。
现在想来,就算是对待同类,他的双眼也仿佛有自己的情绪一般,认为不值得把族里的同辈,甚至是徒有听闻的某些长辈框进视野中。
自己虽然一直想回黄仙岭,可自己真的有记住过每位族亲们的相貌、记住他们的声音和其他特征吗?
在他们目睹自己被魔女带走的时候,脑海中响起了对应旁观者数量的“恶意值”增加提示音。
他认为当时在场的黄仙们背弃了自己,违反了讨封活动前他的兄长许诺给他的约定。
他们的背叛,化作他心中认为的霉运,变作了“恶意值”,成为了他的力量并为他所用。
不能再想下去了……方诺只觉脑袋中一阵抽痛,对现实、对自己内心真实情感的看破,令一直身披伪装的他感到痛苦不已。
这时,先前将心声传达给他的鸸鹋坐了下来,柔顺的毛发擦过了小兽的身侧。
虽然它的翅膀很小,却给予了方诺一种它正在用“手”轻轻拍打自己脑袋、以此来安慰自己的感觉。
“你没事吧?”鸸鹋果然是一种温和的生物,不计前嫌,还反过来慰问想利用它的小兽。
“考虑太多无意义的事情,让我觉得头痛。”方诺咧嘴轻笑,拂去笼罩在心上的沉抑阴云,主动调整好心态,“唉,这种浪费时间的举动,为何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呢?”
“要是我也像你们一样就好了。”话一出口,他又连连摇头,“不好,不好,比起活成一张白纸,我还是希望自己的见识能更丰富多彩一点。”
“喂。”
在某位好事者从巨石平台上赶来、周围的事态变得更复杂之前,方诺揪住大鸟的一撮羽毛,试图靠物理方式将自己的想法传入对方心中。
“你如果重获自由的话,想不想陪我去冒险?”
“首先……”他努力用无厘头且乐观的想法,冲刷掉脑海中的负面思想,“我带你回家,让族亲们见识下山脉中前所未有的大鸟。”
“然后,你驮着我,翻越尽头石壁,深入黑暗森林……我们可以一起去紫蝴蝶谷,或者玄采湖畔,又或者,巨龙栖息之地?”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性格温顺、体型比报丧鸟们更大的代步工具,方诺的心情很快就又舒畅起来,脑海中重新挤满了各式各样没心没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