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之村,村长宅邸后一间不起眼的柴房内。
满头白发、头戴金丝框眼镜的村长,肃然站立在一捆今早刚刚整理好的柴堆旁。
他镜片后的双眼中,映出一行行货品与售价相互对应的条目,以及提供这些条目的那位“先生”。
对方是今天一大早乘坐本该几天后才来的马车抵达这座村落的。
村人们熟悉的那位车夫不在车上,不过,他们所期待的、来自外界的商品,却随着提前到来的马车一起,驶入了村内。
“他自称来自一个‘宵’姓的家族,是帝国‘卡斯兰奥’的公民及臣子。”
真正令一村之长操心的,并非提早开始的马车贸易,而是此次进村的那位商人表露出的身份。
说来丢脸,这位“宵先生”口中提到的那些名词,身为村长的他一个都没听说过。
“唉,要说‘艾德瑞尔’王国还好,我们的魔女至少和那里有点渊源。”老人在心中叹了口气,“原来的马车商人,应该也是来自那个王国的。”
“可,‘卡斯兰奥’又是哪里?在玄采山脉、亦或是山外的哪个方位?”村长愈发迷糊了,“这位‘宵先生’又为什么要从帝国跑来我们这儿?”
他可是很清楚的,他们所住的地方可谓是“鸟不拉屎之地”,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
最初一批移民至此的人类,在这片土地上修建完供他们生活、工作的房舍,圈出未来将会开垦的区域后,就在村庄的入口处立了块碑,往上刻了个表示“山”之意的字符,算是给这片新的栖息地命名了。
于是,“山之村”这个名称就流传了下来,直至今天,不过十多年的历史。
“问题不仅仅在于这位先生叫什么、来自哪里。”
村长推了推眼镜,面无表情地请眼前的商人为条目上的商品做一番介绍。
着实惭愧啊,老人额上、手心里出了许多汗,自己待在村里的时间太久,已经彻底跟不上外界的时代了。
“宵先生”提供的条目中,出现了好多陌生的词组。
组成它们的词汇或单个字符他明明都认识、甚至很熟悉。
但它们一拼凑在一起,就成了一件新的事物,而且还是令他一头雾水、难以理解这俩玩意为啥能摆在一起的陌生事物。
“真正的问题,其实是……”老村长由衷佩服起自己分心思考的能力,“这位‘宵先生’,是个‘能人’啊!”
和守护他们村庄、身怀秘密的那位魔女一样,他惴惴不安地想,事到如今,为什么会村里会到来一位新的“能人”?
宵先生是来抓捕他们的魔女的?还是纯粹是路过?亦或是,原先那位马车商人生病了,宵先生是他的亲戚或朋友,代替他来到了这儿?
老村长不希望新“能人”到来的消息传到巨石平台上,他担心魔女知情后主动找来。
尤其是上个红星日,原本的马车夫为他们带来了“外界在进行‘魔女狩猎’”这样的传闻……村长很担忧两个能人会在这座小村庄里起冲突。
到时候倒霉的,只会是村里那些普通人。
“我放不下心他们……”村长五指紧攥成拳,又慢慢舒展开,再重新握成拳头,“还是早点把事情解决完,把这尊‘大神’送出村为好。”
“怎么了?”他听见对面的商人突然发问,“您好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
“没事。”村长在心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平复下忐忑的心情,“你说的这些商品,我都很感兴趣,可惜,村里的财政状况不允许我全都买下……”
当初为了支持魔女的改革计划,他搬出了自己的“养老财产”。
不仅是用来修缮村内设施、增设公共福利、提高村民们对日常生活的满意度……其中的绝大部分,还要作为经济补偿,用来慰问在妖兽袭击事件中丧生的老人的家属。
然后,还要给逝去的人们迁坟,这又得花去一笔资金。
别看他坐拥一座大宅邸,实际上,他这个村长,算得上是全山之村中最穷的村民了。
幸好,平日里需要花销的事情不多。
“宵先生,你这次带来的货物,可否摆到村子的中央广场上做一次公示呢?”
老村长在心里打起了算盘,他异常明白,凭自己的积蓄,是无法做到“我全都要”的。
反正,自己买下后也是要低价转售给村内的集市,让底下的村民们自己去处理的……
他竖起食指,推推眼镜的鼻梁连接架,感觉村庄一直以来运作的交易方式有些过于——好听点来说,叫“质朴”。
难听点地直说,就是“蠢”、“无厘头”、“不知道怎么来的”。
但是,改起来很麻烦。
因为村内老年人居多,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固执,不是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与变迁,而是不愿意跟上。
就像村庄的名字一样啊,他无言叹气,不是不能改,是就算改了,村民们还是照原来的样子来,改了也没用。
等过几年,村里的老一辈都离去了,自己也退位了……那时候,改革的事情也就不归自己负责了。
“当然没问题。”眼前的商人笑容满面地答道,“我不急着走,完全可以在您的村庄里多停留几天。”
噔、噔、咚,村长感觉自己的心肺仿佛停止了,脑海内不安的想法已然爆棚。
“宵先生……”他勉力保持不失礼节的微笑,“可否请教一下……”
再这样客套下去,他感觉自己会因为过度焦虑而当场猝死。
于是,老村长决定直接“翻脸”,把事情问清楚了,再决定对待眼前这位先生的态度与方法。
如果他真是危险人士,会把“能力”用在谋财害命的事情上,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把他赶出村落!
老村长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向背后,有一把小型的火器正插在他的腰带里,他一直贴身携带着它。
“你是不是,能感知到常人无法感觉到的事物呢?”尽管鼓足了勇气,话到嘴边,却又被调整成了委婉的说法。
“你是不是,拥有超越寻常人类的能力?”
白发的老人无声地咽下一口唾液,只觉自己已经满头大汗。
他的手已经握在了火器的手柄上,对方只要带给他丝毫威胁,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武器、给予其致命一击。
有谁会关心死在玄采山脉中的生命?
每一次进出山脉,都是一场豪赌。
等以前那位马车商人来了,就说这位“宵先生”命丧野兽之口……
他要是死了,他的马车和货物也得想办法处理掉,不该贪的东西就应该干脆利落地舍弃,我应该亲自驾驶这辆马车,带着货物驶向森林深处。
要不,我自己也在那儿挖个坑躺进去好了。
短短的一瞬间内,村长已经考虑好了自己的未来。
“您能看出来啊。”对方如是答道。
老人心中一惊,抬眸对上了“宵先生”投出的视线。
对方的身形面貌,也由此映入他的眼帘中。
这是自他接待对方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后,最正式的一次审视其面容、观察其神情与姿态。
生怕自己一紧张,误杀了没有恶意的好人。
宵先生长了张五官深刻、鼻梁挺拔、眼角微微下垂的面庞,他看上去二三十岁,脸上没有明显的皱纹。
但是,在他的脸庞上,有一个醒目的、令人过目不忘的特征——
烧伤的痕迹。
那狰狞的焦痕几乎亘贯了他的半张脸,镶嵌在其中的那只眼眸也“理所应当”地映现不出任何事物。
这位先生,是个半瞎的残疾人。
他却完全没有遮掩住这显眼的缺陷的意思——头发被高高束起,扎成一个高马尾垂在脑后,零星的碎发点缀在额前,起不到任何转移他人视线、让别人不去在意他脸上的烧伤的作用。
自己对这可怜人的印象,受那道可怖的疤痕影响太深,老村长心想,托它的缘故,他下意识地以为眼前的“能人”是一个惹事精。
正常的商人,怎么会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
宵先生肯定是注意到他的目光了,这会儿,这位先生轻轻将手贴在受伤的皮肤上,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生来就拥有‘天赋’,因此,经历了一些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事。”
“我能看出来。”村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对方的伤疤上移开。
“不瞒您说,”宵先生嘴角向上扬起,唯一有神的眼中,笑意却在逐渐消失,“我其实是一位‘能人’,用我们帝国的说法,是一个‘能力者’,能够施展出超出常人想象的‘奇迹’。”
我们村里也有一位“能人”……村长还记得自己嘱咐村民隐瞒住“马车商人提前到来的这桩事”的事情,没把心里话表述出来。
他调整了下面部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有些惊讶。
“这个世界上,有能力的人类很罕见。”他这么说着。
“您说的很对。”宵先生认同地点了点头,“我一直对自己的能力感到骄傲。”
“我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优势,看不起其他没有天赋的人类。”他向村长欠了欠身,“所以,成年以后,我就开始经商,在大陆各个国家之间游历、增长见闻。”
“对了,”他眯起那只能用来视物的眼睛,微笑道,“忘了告诉您,我在作为出发地的卡斯兰奥帝国中,是一位‘动物通灵师’。”
“我啊……”他微微侧过头,将目光移向柴房的出入口。
在那里,趴伏着一团毛茸茸的白色小兽。
它似乎是才刚抵达此处没多久,雪白的皮毛随着它的呼吸上下起伏着,带给人的感觉很不安定。
“很擅长理解动物们的心情,替他们传达想表达的心意。”
“没有我读不懂的动物。”他向刚来不久的小兽伸出手,无视了村长一刹那间更加严肃且慌张的神情,“过来吧,小家伙,你好像对我们的谈话很感兴趣。”
“呵。”
在某一瞬间,村长好似听到了一句轻蔑感十足的“呵”声。
他摸了摸耳朵,有些怀疑自己的听觉。
望向自从“动物通灵师”的宵先生,对方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身体稍稍向前斜下,伸手“讨好”那团颇有些眼熟的小兽。
不知怎么的,他好像看见从那只小动物眼里,投射出了不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