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月一剑挑开帐幔,剑尖微颤,笔直地指向锦被里的丽人,低声喝道:“起来!”
这个丽人正是大将军文哥的夫人夜露,她的脸本来是向着内侧的,闻言却转过脸来,面对剑尖,冲着连月艰难地笑了笑,默默地闭目受死。她的脸上虽然露出安详的神色,眼角却滚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连月不由暗暗心惊。她是精通医术之人,看到夜露夫人的脸色,就知道她已病得十分厉害。但是,面对冷森森的剑尖,却能表现得如此安详,她还是很少见到。
夜露夫人虽然憔悴得厉害,但还是可以看出,她的年龄顶多三十来岁,平时的保养也相当不错。她是如此年轻,又是大将军夫人,过的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生活,比一般的女人何止幸福千百倍?象她这样的女人,应该将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什么原因使她失去了生机,萌发了死志呢?
连月好奇地看着夜露夫人,持剑的手变得犹豫起来。
夜露夫人微微睁开了眼睛,艰难地喘息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连月讪讪地笑了笑,收起了宝剑。她本来就没有要杀死夜露夫人的意思,只是想将她扣为人质,好让自己从容逃出去。但是,她看到夜露夫人病情沉重,身体虚弱,也不好意思动手了。
夜露夫人见连月收回了宝剑,苍白的脸上反而露出失望的神情。她默默地看了连月一眼,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也溢出一丝鲜血。
连月大惊,连忙上去抓着她的手,将一股柔和的真气缓缓送入她的体内。夜露夫人很快停止了咳嗽,脸上还渐渐地出现了一抹红润。
“啊——”
那煎药的婢女端着一碗药水走进房来,一抬头,看到房里四个婢女全都僵立不动,而夫人的床边却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顿时吓得惊叫起来,手里的碗也掉在地上,药水洒了一地。
她楞了半刻,突然转身欲向外奔去。连月纤手一抬,一缕指劲凌空射去。那婢女全身一颤,也立即僵立当场,无法动弹。
又过了一盏热茶的工夫,连月才收手站了起来,对夜露夫人微微笑道:“行了,我已经帮你打通了体内的郁结,你只要再休息两天就会完全痊愈的。”
夜露夫人果然感到舒服多了,除了精神稍差以外,再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她从床上坐起来,靠在软枕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反而要帮我治病呢?”
连月疑惑地问道:“我实在想不通,夫人有什么理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寻死觅活呢?”
夜露夫人默默地看着窗外,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脸上流满了泪水。良久,她嘤嘤哭道:“老爷都去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连月听了,心里顿时掀起了一片狂澜,她没有想到,夜露夫人与文哥的感情竟然如此深厚,深到愿意和他同死。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水帘石洞,在黑色森林,在天猎城,每当尧天濒临死亡的边缘时,她的心里总是在第一时间就决定,如果他死了,自己也绝不独活。尽管他们在外面花天酒地,做过许多对不起她们的事,但她们此心却始终不渝。
唉,可怜天下女人心!
看到夜露夫人那伤心欲绝的样子,她的心里也是一阵揪痛,若是她知道文哥正是死在自己丈夫的手下,她将会是如何反应呢?其实,尧天和文哥也是前世无仇,后世无冤。听尧天常常说,他心里一直挺佩服文哥的,如果不是他领兵来犯,他真希望与他结为生死朋友呢。
都怪那可恶的战争,它使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多少妻子失去了丈夫,多少小孩失去了爸爸。可是,又是谁发动的战争呢?文哥虽然是听命于夜叉城主,但他是大将军,也是发动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是一个受害者,更多的却是一个施害者。对于他,我们到底是应该同情,还是应该谴责呢?
沉默良久,连月终于出言劝道:“夫人节哀!将军难免阵上亡。人总是要死的,我听说大将军是战死在沙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夫人应该为有这样的丈夫感到骄傲和自豪。若是他看到夫人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恐怕死后也不得安宁呢。”
夜露夫人好不容易才止住悲泣,低声道:“对不起,我是不该在客人面前失态的。”
“没关系。”
连月淡淡道。“我想我也该走了。”
“那怎么行呢?”
夜露夫人忙从床上爬起来,拉着连月的手,诚挚地挽留道:“你治好了我的病,又帮我解开了心结,我还没有好好感谢你呢。怎么能让你就这样走了呢?”
连月谦逊道:“这也没什么,只是举手之劳而已。我擅自闯进了夫人的卧室,还惊吓了夫人,万望夫人见谅。”
夜露夫人笑道:“若不是你擅自闯进来,我又到哪里去找你帮我治病呢?看来我们俩也算是有缘,完全是老天帮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连月见她说得恳切,反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她还会这么热情吗?
“你请坐!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聊聊。”
夜露夫人转身对婢女们呵斥道:“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点给客人沏茶去?”
那些婢女都被连月制住了穴道,哪里动得了?连月微微笑了笑,连忙上去解开她们的穴道。
这些婢女平常都生活在深闺里,虽然住在大将军府,也听到一些打仗的故事,但她们那里见过这么高深的武功,要她们停就停,要她们动就动,简直是神奇得不得了。而且,夜露夫人已经病得恹恹的,她只是跟她握了握手,马上就能够起床了,就象没事的人一样。连月的年纪看起来比她们还小,却有如此本领,她们心里都对她佩服不已。
夜露夫人拉着连月在绣墩上坐下,好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闯到我这里来?”
连月答道:“小女子叫月兰,刚才正在城里走着,突然有五六个人围住了我,我奋力冲了出来,慌不择路就逃到这里来了。”
夜露夫人听了,顿时大怒道:“那些巡逻队都干什么去了?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出来管一管吗?风儿,你给我将大执事叫来,让他到军中去起一趟,这件事一定要严办不可。”
夜露夫人看到连月长得这么漂亮,一定是有人见色起意,拦路调戏于她。所以,她对连月的话深信不疑。
连月吓了一大跳,如果将大执事叫来,她的身份还不是当场就露了馅?她连忙拦住风儿,道:“不要去了,这点小事怎好意思让夫人兴师动众呢?况且,如果没有这件事,小女子也不可认识夫人,说起来还应该感谢他们呢。”
夜露夫人听了,心里一喜,觉得连月说的也有道理,只好算了。回过头来,她又细心安慰道:“月兰姑娘,你放心,若是你以后还遇到这样的事,你就跑来告诉我。不管对方是谁,我一定帮你出气。”
“谢谢夫人。”
连月口里虽这么说着,心里却颇不以为然,暗暗忖道:“好大的口气,如果是对方是夜叉城主,你也敢去管吗?”
其实,夜露夫人说的一点也没有夸大。她不仅是文哥大将军的妻子,也是夜叉城主的亲妹妹。夜叉城主与这位妹妹的关系相切亲密,的确是很多事情都要让她三分的。假若连月知道了这些,她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的。
夜露夫人又问道:“你刚刚进来的时候,不是准备用剑刺我吗?为什么后来又出手救我呢?”
连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嚅嚅道:“小女子当时也不是想杀你,只是想将夫人扣为人质,好让你府里的武士乖乖放我出去。”
“扣为人质?”
夜露夫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连月。
“是的。”
连月道。“我当时只顾逃命,没想到糊里糊涂闯进大将军的府上来了。等我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了。我知道,擅闯大将军府,就算不是死罪,至少也会被抓去坐牢的。逼不得已,我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夫人见谅。”
夜露夫人哈哈大笑道:“你只知道擅闯大将军府是死罪,难道就不知道劫持大将军夫人也同样是死罪吗?”
“请夫人恕罪!”
连月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连忙站起来谢罪道。
“看你怕成这个样子?我怎么会治你的罪呢?”
夜露夫人呵呵笑道。“你不仅没有罪,而且还大大有功,我还要重重地赏你呢。这样吧,你们虽然年纪相差较大,但是,你我一见投缘,你就留在我身边怎么样?”
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件难得的好机会,但是,连月乃是堂堂的血玉令主夫人,岂会屈身于一个已故大将军的夫人手下为婢呢?她婉言谢绝道:“非常感谢夫人的美意,若是能在夫人的手下做事,确是月兰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月兰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几个伙计目前还住在客栈里,我们不日就要南下。有违夫人的好意,还请夫人原谅。”
夜露夫人听了,不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膝下却没有一男半女,而且丈夫也去世了,的确是够寂寞的。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投缘的姑娘,真不愿意就这样让她离去。
连月发现夜露夫人也是一个真性情的女人,不忍使她伤心,只好给她一个安慰道:“我们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动身,蒙夫人不弃,我有时间一定来拜访夫人。而且,我们这次去南方,也是多则一年,少则几个月便会回来,到那时,若夫人还想着月兰,我一定前来陪伴夫人。”
夜露夫人听了,顿时回嗔作喜,忙道:“那好。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呀。”
连月装作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但是,她的心里却有一种沉重的负疚感,觉得欺骗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一种罪过。但是,命运已经将她们安排在对立的位置上,她又能奈何?
两人正说得起劲,婢女丝儿和竹儿就象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高声嚷道:“好消息——”
她俩蓦然看到夜露夫人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绣墩上与一个陌生的女人亲热地说着话,不由吓了一大跳,忙将冲到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夜露夫人狠狠地横了她俩一眼,嗔怪道:“看你们俩疯疯癫癫的,成什么体统了?”
丝儿和竹儿都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地上前禀报道:“大执事让我们来告诉夫人,说老爷在前线根本没有死,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夜露夫人和连月听了,全都一震。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
夜露夫人连忙问道。
丝儿道:“大执事说,这是城主大人刚刚告诉他的。他说,城主大人也是刚刚接到报告,正准备派人来告诉夫人呢,刚好大执事去见城主大人,就把这个消息带回来了。”
连月心里立即嘀咕开了。文哥明明被尧天杀死了,连尸体也被安葬在雅安城外,怎么会没有死呢?假如是夜叉城主故意捏造一个文哥没死的消息,他有必要用这个假消息来欺骗夜露夫人吗?而且,他说过几天文哥就会回来,如果消息是假的,过不了几天就会被戳穿,到时他又如何向夜露夫人交代呢?假如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死在雅安城外的那个文哥又是谁呢?难道竟有两个文哥不成?如果那个死去的文哥是假的,固然可以骗过雅安城的人,但他又如何骗过天堂城那么多的将士呢?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谜!连月就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出这中间的谜底来。
夜露夫人却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地对婢女道:“快!快帮我换衣服,我要亲自去见城主。”
竹儿道:“大执事让我告诉夫人,府里正在闹刺客,请夫人千万不要轻易外出。他已经从城主府调来了五百精兵,加强大将军府的防卫。”
说完,又忍不住狐疑地看了连月一眼。
夜露夫人微微笑道:“闹什么刺客?他就是喜欢小题大作。你立即去告诉他,就说警报已经解除了。”
她知道,大执事所说的刺客,一定是眼前的这个月兰了。肯定是月兰进来的时候被侍卫发现了,将她误认为是刺客了。就算月兰真的是刺客,以府里的侍卫还不能对付,非要去借什么精兵吗?如果月兰真的是刺客的话,她早已刺杀成功了,就是借了精兵又有什么用呢?
风儿是众婢之首,她看到夜露夫人执意要去见城主,不由担心道:“夫人,您的病才刚刚好了一点,恐怕还不能外出,是不是由奴才——”
“毋要多言。”
夜露夫人打断她的话道。“我的病已经完全好了,如果我不能听到准确消息,我的心里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安稳的。”
大家听了,只好分头去进行准备。
“夫人要出门,小女子也要告辞了。”
连月道。“小女子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夫人能够应允。”
夜露夫人立即爽快地答应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连月道:“小女子擅闯大将军府,恐怕那些侍卫和兵丁不会放过小女子。我想随同夫人一起出去。”
“行啊。”
夜露夫人道。“有我在,他们是不会为难你的。”
连月道:“话虽如此说,但理不可废。小女子毕竟犯了擅闯之罪,蒙夫人宽宥,不予计较,但在众侍卫和兵丁面前却不好交代。小女子斗胆,想坐在夫人的马车里悄悄跟着夫人出去就行了,不愿惊动别人。未知夫人意下如何?”
夜露夫人见她想得周到,更是对她喜爰非常,立即点头同意了。她亲自走到屏风后面,从柜中取了一块令牌递给连月,道:“这是大将军府的令牌,持此令牌可以在大将军府里通行无阻。如果你想要见我,可持此令牌直接来找我,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地擅闯了。”
“谢谢夫人!”
连月大喜,立即伸手接过了令牌。
雪儿和月儿来请夜露夫人前去梳洗,夜露夫人向连月笑了笑,随着两婢走了出去。
这时候,风儿悄悄地来到连月身边,低声道:“月兰姑娘,不知您将瑟儿怎么样了?请您将她放出来好不好?”
连月此时才想到婢女瑟儿被自己制住了穴道,还留在仓房里呢。她不好意思地对着风儿笑了笑,转身向仓房走去。
走进仓房,瑟儿还瑟瑟地站在屋子里。连月连忙上去帮她解开穴道。由于穴道闭的时间较久,体内的血脉一时难以畅通,连月又为她活血通经,歉声道:“对不起,让你等久了。不过,你这套衣服我还想借穿一下,只好委屈你暂时穿上我那套衣服了。”
瑟儿自然不好说什么,只好捡起连月的衣服穿上。
不久,夜露夫人也出发了。连月坐在她的马车上,果然无惊无险地走出了大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