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内城,西安门大街上,坐落着不少朝廷大员的府邸,其中便有“汤府”。
虽贵为朝廷三品大员,九卿之列,但这座“汤府”却极为寒酸,低矮的府门,斑驳的院墙,唯一的装饰就是大门两边的两个石狮,里面是一座两进的院子。
汤宗已经回来,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还在回想今日的事,官服没有脱,桌子上放着四菜一汤,但碗筷却没有动过的痕迹。
夫人陈氏走了进来,着装朴素,脸上还能看到风霜留下的影子,看到他还没有吃饭,浮现关切的表情,“老爷,你怎么还不吃饭?”
“夫人,你还是先歇息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待会自己会吃。”
汤宗不愿意多言。
今日的事情虽说给了皇上一个口供,好歹有了一个结果,但却并不是他的本意。
陈氏不走,反而在他旁边坐下,良久才扭捏开口,“老爷,我知道你心中烦闷,我一个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要不......要不把两个儿子接过来,遇到事情你也好有个商量,你说不是?”
汤宗转头看着陈氏,见她眼神中充满了期待,这个事情她几乎每隔几日就要找机会提出来。
汤宗曾数次下狱,几经沉浮,眼前这个女子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他心中感慨,伸手抚摸陈氏已经见白不少的头发,“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明显就是不同意了,陈氏听了突然哭了起来,“老爷,你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儿却不在膝下,被你一个留在老家平阳,一个在外四处奔波,你难道不想念他们吗?”
“哎——”
听着呜呜的哭泣声,汤宗叹了口气,伸臂搂过这个陪他受了半辈子苦的女人,“夫人,永乐元年,还是北平按察佥事的我,就因为衷心事主,差点就被靖难登基的皇上满门抄斩,永乐八年,又因解缙‘无人臣礼’受到牵连,枯坐诏狱五年,直到永乐十三年才被赦免,官场险恶,我比谁都清楚,玄文玄武虽不在你我膝下,但只要不受连累,安安稳稳过好这一生,比什么都好。”
陈氏闻言止住抽泣,汤宗为官清廉,衷心事主,却数次下狱,受尽苦难,早已淡然官场,几次请求辞官归乡,奈何皇上虽不喜他,却也知其才,就是不允,她自是明白汤宗的苦心,擦擦眼泪,不再多言,“老爷,我知道了。”
“车评事,您回来了?”
“嗯,大人在吗?”
“在书房,您稍等,我去通报老爷。”
“......”
门外传来说话声。
汤宗松开夫人陈氏,“夫人,在行回来了,我有话问他,你先出去吧。”
“好的老爷。”陈氏唤来一个丫鬟,两人一起将饭菜端了下去。
两人刚走,管家通报后,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身长七尺,头戴翼善冠,身穿黑袍,腰系绷带,英姿飒爽,精神干练。
车在行,大理寺评事。
“大人!”车在行躬身。
汤宗立刻起身问道,“在行,怎么样?”
车在行从怀里掏出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淡黄色残片,很柔软,边缘不齐整,还带有焦黑,“大人,终于查清楚了,这是牛胃!”
“牛胃?”汤宗惊讶。
“大人,这案子看起来并不简单呀。”车在行道。
“嘘——”
汤宗做出个噤声手势,“关上门窗,我们坐下说。”
车在行称是,立刻关上门窗,坐在书桌对面。
他虽说只是个评事,品阶还不如七品知县,而且年岁不大,只有二十来岁,但汤宗却将他视为知己心腹,遇事总会找他探讨,有心提携。
因为从这个人身上,他能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同样的嫉恶如仇,血气方刚,遇到不平之事,总要忍不住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
两人年岁相差一倍有余,官阶更是想去甚远,关系却已经远远超越了上下级,况且这车在行忠心耿耿,身法不弱,使得一手好棍法,着实能帮汤宗不少忙。
汤宗接过车在行递过来的残片,仔细端详,“这是牛胃?天鹅座大梵天四面佛均是由黄金构成,怎么会出现牛胃呢?而且还是黄色的牛胃?”
车在行道,“大人,认出它来的是一个官府特批卖牛肉的,他言这一小块牛胃应该是被什么东西侵染才成这样的。”
“侵染了?”汤宗闻言仔细端详残片,尝试拉了拉,没有拉开,“在行,拿刀来!”
车在行抽出腰间配刀递过去,汤宗接过,在中间一划,残片被分成了两半。
他拿起观察断缝处,依旧是淡黄色,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里面也是淡黄色的?什么东西这里厉害,能将牛胃里面也侵染了?毒物吗?”
车在行摇头,“我也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他停顿几息,看着汤宗,“大人,这块残片您是怎么带出证物房的?”
汤宗仔细收起已经被切成两半的残片,“这不是从证物房带出来的,六月十五刺驾案那天,我从奉天殿回来,夫人帮我更衣的时候发现了它,起初我以为是黄金碎片,可发现质地柔软,就觉得有蹊跷。”
“哦?那其他两位大人知不知道?”
汤宗苦笑一声,点头又摇头,“刑部独审此案的时候,我便私下给刑部尚书郑大人说起过,不过他一口咬定这残片与刺驾案无关,不用再深究下去。”
车在行闻言恨恨,“这样糊涂审案,难怪刑部独审了十天也没审出来个结果。”
汤宗笑了,“在行,这你就错了,他可不糊涂,结论他早就有了,只是他的结论不敢自己单独上奏,顶着被陛下斥责的风险也要拉上我和陈瑛。”
“大人,这却是为什么?”
“陈瑛掌管督察院,郑赐若单独上奏,就凭他的结论,督察院御史的弹劾奏章就能把他活埋了,何况还有太子殿下,汉王殿下以及其他大小官员,他顶得住吗?”
汤宗说完叹了口气,“建文朝的时候,郑大人还是一心用事的,举朝闻名的铮铮谏臣,可惜到了永乐朝,也许是被之前的事情吓到了,别人胡乱弹劾,他也要跟着插上一脚,确实冤枉了不少人。这件事他早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和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这块小小的残片怎么可能让他承认案子有问题呢?”他说完看着车在行,“在行,官场的水可深着呢,你年纪小,遇事可要沉得住气,万不可意气用事。”
车在行点头,“大人,我会记住的,那今天的三法司会审有了结论没有?”
汤宗看了他一眼,“自然是有了,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已经联名报上去了,就按郑大人的想法,尽可能把事态控制住,四面佛炸开是贡品故障,意外所致。”
“意外所致?”车在行惊讶,“那陈瑛这种小人能答应?”
“他肯定不答应,因为他揣摩的圣意是将此案和伪帝建文扯上关系,然后利用它继续打击建文旧臣,他好继续博取皇上信任,不过我已经告诉他这不太可能是皇上的本意。”
车在行疑惑,“大人,这为什么不会是皇上的本意呢?”
汤宗站了起来,看着紧闭的窗户,陷入了久久的回忆,“永乐元年,工部侍郎练子宁之死,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家族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礼部尚书陈迪之死,远戍者一百八十余人;司中之诛,姻族从死者八十余人;都督府都事胡闰之死,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监察御史董镛之死,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御史景清朝堂之上行刺辱骂皇上,被处以磔刑,籍其乡;京师城破时,御史连楹欲金川门行刺,不成被俘,连楹引颈而死,被灭九族......”
“哧——”
汤宗说到这里,车在行鼻子里突然发出了一道声响。
“在行,你怎么了?”汤宗停下,疑惑的看着他。
“没什么,大人您继续。”车在行揉了揉鼻子。
汤宗坐下,继续说道,“但所有种种,能说明皇上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吗?不是,只是当时形式所逼而已,而今十五年已经过去了,朝堂稳固,社稷安宁,皇上必然也不想再大兴牢狱,牵连众多。”
车在行听完问道,“既然如此,大人何必要提醒陈瑛那等艰险小人呢?而且大人,既然您本就对此案有疑惑,为什么也要同意是意外所致呢?”
“一是因为今日必须给皇上报奏结论,二是......”
汤宗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满朝文武官员包括我,三成以上依旧是建文旧臣,他们的血流的太多了,此案郑赐揣摩圣意是平淡处理,陈瑛则是打击旧臣,而我则是觉得皇上圣明,他的意思应该是在不大动干戈的前提下,查清此案,免得朝堂不稳,百官惶恐,但是却苦无证据,既然不能按照陈瑛的意见去上奏,那就只能按照刑部的了。”
他说完突然眼放精光,“不过有了这块牛胃残片,就不一样了,它一定不是四面佛原本该有的东西。”
车在行问道,“大人,口供已经呈交皇上了,大人也盖了官印,怎么还有转机?”
汤宗沉默片刻道,“今夜的武英殿,注定不会太平。”
而后他看着车在行,转移话题,神秘笑道,“在行,不说这个了,我听管家说,一个月前,那个叫月娥的姑娘曾找过你?”
车在行闻言愣了一下,低下了头,“与案子无关,大人说这些做什么?”
“呵呵,在行,你为什么不愿意见她?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看这月娥姑娘就不错,况且要不是她,你恐怕早已人头落地了。”汤宗问道。
车在行沉默,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三年前,还是个沿街卖货郎的车在行有一天在京城的路边茶摊喝茶解暑,旁边一个妙龄女子立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卖身救父”四个字,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她身后的草席上还一动不动躺着个老人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是活不成了。
几个南城兵马司的官兵走了过来,见她姿色不错,便言语挑逗,那女子害怕,只能一个劲的磕头求放过。车在行血气方刚,看不过去了,走上前解围,拦住了那几个官兵,还将身上所有银子都给了那女子,不过却因为一句“大明朝还有王法吗”直接就被围了起来。
车在行也不是吃素的,自己说几句公道话,这些官兵却要抓自己,他哪受得了这气,一根熟铜棍舞的虎虎风声,两三下就打的几个官兵鼻青脸肿。
可奈何天子脚下,哪容他这般猖狂,直接就来了一大堆官兵,以谋反罪直接被抓入大牢,第二天就被判了个秋后问斩。
那女子名唤邱月娥,知道消息后,就日日在南城兵马司门前喊冤,没人理会,又去刑部和督察院喊冤,却被看门的官差直接赶走,直到大理寺门口,恰逢汤宗官复原职,了解了原委后,正好犯人名单和案子被拿到大理寺复核,他发现是官兵有错在先,明显量刑过重,便亲自重审,免去了死罪,但因他毕竟动了手,被判了坐牢一年。
从这方面讲,其实汤宗还是车在行的恩人,而且车在行出狱后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便被他收在身边,直接就住进了汤府,还找机会给他封了个大理寺评事的官职,可谓是因祸得福,而车在行也很是感恩,这两年多来对汤宗用心做事,忠心耿耿,两人情同父子。
现下眼见车在行不愿意再提起那女子,汤宗也没有再往下说。
两人沉默片刻,车在行起身,“大人,您劳累了一天了,我帮你更衣休息吧。”
汤宗摆手,“不用更衣了,今天的事还没完呢,一会皇上恐怕还要传唤我。”
车在行惊讶,“还要面圣?”他有些担心起来,“大人,我陪您一起去吧!”
一句话逗的汤宗哈哈大笑,“在行,你去干什么?武英殿你进不去,保护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怎么保护?”
车在行摸摸脑门,一脸惭愧,“大人,是我欠考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