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梅之卷第一章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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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黑纱似的天幕上,星光像永恒之钻似的闪烁,早在数十亿世代之前,他们就已经存在,数十亿世代之后,当所有的生物灭寂于无,他们也一样会存在的。

在千万个夜晚的夹缝中,人们作梦了。为了把这些梦境,忠实地记录下来,我,将与星光同在,整理所有梦中的故事。

雷因斯·蒂伦王立史学图书馆宫廷诗人

~~天地有雪

千亿的星辰;千亿的幻梦

又是下雪天,每当下雪的天气,人们的故事,就特别多。

当纤细的雪花,扭合银白色的洁净月光,无声地点缀大地,银发剑士趴伏在桌案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在熟睡中作着温馨的梦。

那是个白杨梅的梦境,一枝洁梅,在冰雪中飘散芬芳。

那是个夜夜私语的梦境,有对男女,隔着迢迢长路,许诺千里缠绵的誓词。

那是个……

「猜猜我是谁?」

「从嘉哥哥!」

「猜对了,嘉敏,你看看这是什么?这可是我从师傅的园子里摘的,整个大陆上最美的梅花,好不好看?」

「嗯!好美啊。」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可比起我的小嘉敏,梅雪都比粪土还不如,来,我帮你把花簪上。」

「谢谢啦!」

「你知道吗?师傅曾说过一个白杨梅的故事,他老人家说,只要在圆月夜,满怀诚意地为心上人簪上梅花,两个人的感情就能够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那……后天晚上月圆,你再帮我簪一次花,好不好?」

「不行啊,从明天起,我要回书院闭关,参悟青莲剑歌,你知道的,这剑歌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唉!这人总是这样,在他的心里,自己的地位,是不是还比不过那些冷冰冰的剑呢?

这想法令她有些忧怨,但是,只要想起他在闭关前夕,仍不远千里,专程回来为自己簪花,心里的一抹不快,也就释然了,当下幽幽一叹。

「从嘉哥哥,我好希望,能早一日成为你的新娘,把你好好拴住,不用积年累月的在窗台盼你。」

「哈哈!你放心,这一天不远了,只要我修成剑歌,游历大陆一周,振兴我唐国的威名,那时候,我们就风风光光的拜堂,以后呢,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们就生满山满谷的儿子……」

「讨厌,人家说正经的,你还笑人家……」

「哈哈……你还真的脸红了,哈哈……」

哈哈哈……

艾尔铁诺历五六○年十二月十七日艾尔铁诺帝都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带着几分惺忪,她从梦中醒来。百鸟彩绣的锦被,给体温一烘,散发出浓郁的女性幽香,引人无限遐思。

冷风吹进,室内多了一阵寒意。

「好冷啊!又是下雪了吗……」

口里呵着热气,脑子还是却有些昏沉沉的,是感染的风寒尚未痊愈吧!

打消了召唤随身侍女的念头,她穿上披风,轻轻地走到窗边,眺望外面的世界。

精美雕刻的木窗,在冷风中轻轻晃动,发出「叽、嘎」的低沉声响。窗外,一点一点的皑皑银粉,轻飘飘地,洒遍每一寸地面。

「雪真是好啊!好像可以掩盖一切似的……」

稍稍拉紧了披风,她喃喃说道。

从下床以来,她一切的举动,都是那么的动人,充满含蓄的美感,略嫌有些骨感的纤瘦肢体,配合微微摇摆的婀娜体态,勾勒成了动人心魄的诱惑力。

大陆上的人们都说,她是大美人。毋需胭脂擦面,绯点绛唇,朱丹娆娆,金粉花黄,只要往花旁斜斜一倚,所有的鲜花都为之失色;她的一颦一笑,本身就是最美的图画。

可不是吗?她是绝代美人。然而,正如史册中的许多故事,这是不是也成了一切灾难的根源呢?

「咦?」

脸上依稀有几丝冰凉,当伸指触摸,这才发觉是水痕。

锦被犹暖,枕畔却又湿了老大一块,会是与脸上水滴同样的咸味吗?若是,只怕……只怕又是想起他了吧!

从没想过,人的一生,会有那么大的改变,两年前,自己只不过是个从不出深闺,喜欢对着镜里的绝世姿容,作着绮丽美梦的待嫁女儿。

那时候,总喜欢追着他的身影,欣喜地到chu跑。山涧赋诗、星台咏词、亭间烹茶、松泉对奕,特别是在亲友们的簇拥起哄下,她填词、谱乐、鸣笛奏乐,而他拔剑起舞,腾龙起蛟,顾盼生风,两人眼波流转,不知羡煞多少旁人。

每一刻相chu,每一眼凝视,都是最美、最真的风流韵事。

哪知天降霹雳,柔是炸开水边鸳鸯,折枯并蒂双莲。一场巨变,她再也没能见着他一面,祖国被灭,家破人亡,原本美好的童话世界,一下子便坠进了万丈冰窖里,跟着,她被掳进王宫,成了胜利者掌心的禁脔。

刚开始,为了保住贞洁,她一心求死,却是欲死不得。一是对方监视的紧,苦无良机;再来,她始终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来把她带离着深锁牢笼的,未在见他一面之前,怎能如此就死,怎忍得如此就死!

所以,她刻意让自己变得麻木,不吃不喝不睡不想,对身边的一切事皆充耳不闻,就像一个活死人,整日行尸走肉,如此几个月,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

既然对方也故充斯文地承诺过,「不以暴力而凌其身,必等到佳人回心转意的一天」,那么,这样,那些人就应该没办法了吧!

当然,这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那些披着斯文皮衣的野兽,凶残狡猾的程度远超你的想像呵!

当一个个唐国遗臣,给押来全家斩首于她面前,那些爷伯婶侄的眼神里,有三分同情、三分悲凉,却更有四分怨毒!

是你,是你自以为是的闷不作声,牺牲了我们!

这些眼光犹如利斧巨凿,把她自以为坚固的冰岩外表,一一剥除,当第三批人的鲜血,飞溅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终于哭倒在地,点头屈服了。

王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街外锣鼓喧天,烟花缤纷。那个男人自以为恩宠似的,赏了她这亡国孤女一个王妃的名分。当阵阵喜乐鸣奏至最高点,她还忍不住幻想,下一刻,他就会出现在众人眼前,凭着高超的武技,救她脱出牢笼外。

可是,他终究没有来。

他当然不可能来,这时候的他,正像只无骨的蛆,颤抖在大狱的最深chu,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

洞房花烛夜,当那个男人的笨重躯体,伏趴在她身上做兽性的发泄;粗烫的鼻息,伴着撕裂似的疼痛,麻木了她所有的感官。她没办法发出一点声音,无声无息中,泪,悄然滴落!

「对不起!从嘉哥哥,嘉敏没能为你守身如玉,可是,我只能用这方法,尽力为你多留些东西……」

那晚,对映着镜里的憔悴娇容,她砸破了妆台镜。

在那以后,她再也没照过镜子。

后来,人人都那么传说,他已在狱中,被艾尔铁诺赐牵机药毒杀,弃尸荒野了。

她试着不去相信,却又莫可奈何,因为没有别的东西支持剩余的希望。

「从嘉哥哥,不管你在哪,嘉敏都要跟着你去。」

可她终究是没有死。那一对对悲哀而怨恨的眼神,至今仍缭绕在她梦里,挥之不去。

对方曾经承诺,只要她乖乖听话,就会给唐国子民优渥的生活,不加折辱。

为了那数千万的生灵,再怎么苦,她都得生不如死的活着。但,「乖乖听话」这四个字,却是得用多少的泪珠才能串成啊!

特别是,每当他昔日的朋友,为了往昔恩义,不惜冒着大险,潜入王城,想救她出宫,却每每在破穹骑士的手下落败身死,又或误中机关而亡,这些消息,怎不令她心碎神伤。

是以,为了不让这无意义的死伤再发生,她不得不在出席于社交场合时,强颜欢笑,装出一副为荣华富贵而乐不思蜀、夫唱妇随的恩爰模样。

她曾经想过刺杀仇人,可是,报了仇又怎样呢?已经玷污的身体,是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了,便算是刺杀成功,唐国的子民也不会因此受惠,反而大有可能因此受累。

不!不能再牵扯旁人了,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只牺牲自己一人,只要能够换得亲眷子民的平安,就是再怎么羞耻、痛苦,她也甘之如饴。

很讽刺地,这么一来,造成这一切的仇人反而不能死,因为只有献媚于仇人,才能遂得所愿。当然,这也一定是对方早就算计好的。

她不想这样,她深深为自己的行为而反胃欲呕,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世间,有太多的人、事,都不是情愿被发生,却还是不停的上演。

「从嘉哥哥,为什么你不来接我呢?你明明答应过的啊!」

「怎么又是下雪天啊……」

乘着夜色,他纵身飞跃,在城内各chu出没不定。

先一刻,他在层层屋瓦上踏雪急奔;下一刻,却又在街边酒馆举觞慢饮,形迹错落无踪,让人产生奇幻莫测的感觉。

艾尔铁诺号称是当今大陆第一强国,王城中端地是卧虎藏龙,别的不讲,单只是长驻王都的破穹骑士,就不知网罗了多少奇人异士,实力坚强可想而知。

要在这么多强敌环伺下行动,便算能够落足无声,只怕在举步的同时,身上就中了十七八剑,死的莫名其妙。对于能以思感代替耳目的一流高手,任何气息的流动,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非至死不能摆脱。

他神剑初成,大陆上除了少数几人,当真是谁也不惧,不过,眼下却非仗剑大杀的好时机,特别是在今晚,如果环境许可,他甚至连拔剑的念头都不想有。

白鹿洞的「踏雪惊鸿」身法,混用大雪山「魅影迷踪」心诀,他全身的反应倏地攀升至颠峰,整个人幻作一道清风,在华灯莹雪中飘行无定。

虽然不是高速,却巧妙地越过张张思感网,在众多明暗桩的戒备下,从容潜行。

忽地,他停下脚步,在远方一盏摇曳灯火的背后,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雪好像越来越大了。」

披好轻裘,她缓步踱至室外,捧手接住缤落的雪花,碰触口唇,感受沁凉的寒意。

「好冷啊!呼……」

似乎有些抵受不住,她不自觉地拉紧了皮裘的襟口。

她喜欢雪。从那一夜之后,她就深深地爰上了雪。喜欢莹雪的洁净,喜欢新雪的无暇,更喜欢雪的掩埋一切。

仿佛只有置身雪中,让这些天上净水洗涤已肮脏的身体,她的心灵才能得到些许安慰。

前天夜里,就是为了贪近雪景,不顾侍女的劝阻,在大雪纷飞的花园里怔怔出神,吹了一夜冷风,才惹得风寒缠身。

不知为什么,打前天夜里,满月盈空的那一刻起,心里突然很不安宁,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即将发生,使得这两天来心绪不宁,食不下咽。

给冷风一吹,精神似乎好了些,瞥向后堂,只见灯火通明,那个人……也还没睡么?

「是有什么事吗?」

仔细想来,那人这一周来似乎都睡不安枕,天皇世胄的生活,其实也是很不安稳的。

并不是关心那人,只是……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她仿似着了魔,中了蛊,不由自主地朝那灯火通明chu走去。

灯火照射chu,男子正在书案上阅卷苦思。

身为艾尔铁诺的皇子,并没有常人想像的那么美好,帝国极度盛强之下的隐忧,连瞎子也看得出来;众皇子间并没有足以稳坐继承人位置的优异人选,彼此间的权力斗争,会随着时间而渐趋白热化吧!

撇开嫡系血亲,旁系的皇亲却不乏有力之辈,优秀的王亲,一旦与强大的军阀势力结合,所产生出的力量,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担忧,特别是那人,只要一想到那名字,和那人日渐庞大的势力,男子就食不下咽。

「旭烈兀,你为什么要出现……」

现在,在几个皇子的有心打压下,是暂时迫得这人韬光养诲,退身于庙堂之外,但是,还能压制多久,要是有一天压制的力量松了,那个后果,绝对是无法想像的严重。

更何况,自从两年半前的一场宴会后,又有一个新的名字,令男子寝食难安。

身为皇子之尊,男子可说是尝遍各式佳丽,可是,却从没有哪个女人,会让他非欲得之而不甘心,为此,男子不惜以皇子之尊,亲自上台一显身手,赢得美人归。

哪知道,这番平生首为的壮举,却成了引人讪笑的大耻辱,擂台上走不出十招,男子便给他踢飞了兵器,一脚踹下台去。

受到挫折的尊严,和难耐的欲火重叠,男子用尽了种种方法,甚至不惜与虎谋皮,最后,终于得偿所望,美人在抱,而该杀的他,已经永远不会再出来碍事了。

事情本来是应该这么发展的。

可是,一周前,探子传回了惊人的消息,本来早该腐烂朽化的他的尸体,竟然怎么找也找不到。尸体是不会走路的,必是有人将之搬移了,应是那些该死的唐国遗民,偷出尸体想厚葬吧!

男子特别下令,要对此事从严调查,但在发下命令的同时,一个不祥的想法浮现心头。

「莫非,他还没死……」

这该是不可能的,那么样的折磨还毁灭不了他,那世上就该再也没有死人,而看守大狱的特殊狱卒,也全该吞豆腐自杀了。

可是,对方是他啊!

如果是一切均以天才著名的他,是不能用常人的标准去衡量的,如果是他的话……

哼!就算他还没死,现在又能作什么,生米早成熟饭,人事尽改,便算他卷土重来,也得不回失去过的一切了。

想到这里,男子不禁有些得意,到最后,自己才是胜利者!

仿佛有意要嘉奖男子的勇气,书房前方的两扇门,给无名急风一吹,「呼」的一声,猛向两边打开。

「啊!」

男子的瞳孔倏地睁个老大,不敢置信地死瞪着门外正前方。

门外……

就在门外,十丈远的一棵青松上,银发的骑士,反映月色,乘风立于松枝上,随着松枝起伏不定。

「是他?」

月如银盘,面如雪,衣如雪,飘扬中的长发更是光洁胜雪,冷风未有稍停,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又一层的银白,而掌中斑驳的木剑,此刻正逐渐绽放出耀眼的白芒。

「他来了,他到底是回来了!」

给那鹰隼般的视线一盯,男子惊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之前,男子从未想过,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居然可以散发这么浓的怨毒;原来,一个人的心,可以产生这么深的怨恨。

男子想逃,最低限度,也要开口说些话,对方只是个失败者,怎能再次失去自尊,上次所受的屈辱,犹自历历在目,清晰一如昨日。

可是,想出口的场面话,却成了没有意义的梦呓,尽管隔着十丈之遥,凌厉的气势,第一时间就压倒了对手。男子整个身体仿似被钉住一样,瘫在座椅上,冷汗,早已湿透了整件衣衫。

银发骑士在笑,见到这么光景,他的嘴角更是泛起了微笑,那是抹充满讥嘲意味的笑容。

不只是讥嘲这无用的男子,更是讥嘲他自己。将他害至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原来就只是这么一个窝囊家伙!这么看来,自己也实在不怎么样嘛!

(他想杀我,他是回来杀我的!)

恐怖的想法,有如电鞭,让男子稍稍镇静下来,多年的武术锻炼,到底是有些用的。男子虎吼一声,猛地推翻书桌作障碍,以最快的速度向内堂奔去,同时尽最大力量发声求救。

桌子推倒,人方举步,救命声还没来得及发出喉咙,男子只觉眼前白光骤亮,逼的人睁不开眼,而足以冻结肺腑的冷冽剑气,覆天盖地直指而来。

(我逃不过的,我死定了……)

走进内堂,只见眼前一片白芒耀眼,凄美的剑光丽而夺目,叫人为之失神,看不真切。

她不懂什么高明的武功,却知道什么是高明武功,惊见此景,马上了解到大部分的状况。

只是大部分,而非全部。

「有刺客──」

传闻近来皇室斗争越益明显化,想不到已经闹至这个田地了,电光石火间,她只有这个念头。

(这个男的还不可以死!)

为了许多方面的维持现状,必须要这个男子存在才行,否则自己这些时日的牺牲,岂不是全都白费了。所以,现在还不能让他死……

(尽管我非常希望这人早些死……)

在那瞬间所做出的决定,她扑上前去,用整个身子覆盖住大半剑光。

雪,簌簌落下──!

轻飘飘,仿似无根的白莲

羽毛般地遨翔……

滴答……

滴答………

滴滴答………!

水滴在地上绽放了红梅

一朵一朵又是一朵

红梅,会不会流泪?

落在地上的红色水滴,是什么?

熟悉的温热,融化了雪,

像泪,很温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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