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甲卫去传唤阮浪前来的时间不算短,可对王肃来说还不够长:一滴冷汗从乌纱帽边缘沿着精明的双眸和高耸的颧骨淌进口中,满嘴又苦又涩。
随着一阵铁链声叮当作响。全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阮浪被两名金甲卫架着进门来。走到殿中二人一松手,阮浪像没有骨头一般跌在地上,挣扎了半天才勉强跪起来。
「臣阮浪……拜见皇上……」堂堂一个八尺男儿,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好像随时要断气。
「王璟给你用刑了?」渝帝上下打量着他,不由得皱着眉头。
「回皇上,璟儿他只是奉命审讯——」王肃急忙插口解释。
渝帝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示意阮浪说下去,王肃只好闭上嘴。
「回皇上,王璟……他要杀人灭口……」阮浪勉强说了一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阮浪,你休要血口喷人!」王肃见缝插针,急忙反驳。
「王肃!」渝帝一拍案几,怒斥道:「未经朕的允许不许插话!再有下次,朕就拿了你的吏部尚书之职!」
「是,臣——遵旨。」王肃咬着牙退到了一旁。
「阮浪,王璟因何要杀你灭口?」渝帝看向阮浪,口气缓和了许多。
「是因为他要掩盖端午节那晚所犯下的罪过!」阮浪收紧下巴,眼睛上翻地看着渝帝,一字字痛声说来。
渝帝继续问道:「那日在堂上,因你酒醉朕也并未详加盘查。平阳侯父子暴毙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阮浪闭了闭眼,当夜的情景,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他悲从中来,恨得咬牙切齿:「端午节那日轮到臣沐休,臣带着两坛酒去御守司探望同僚,当时王璟正带着众人正在饮酒,每个人都有了醉意。臣离开时,王璟忽然提议要去臣的家中喝酒。臣担心诏狱中无人,有负陛下嘱托,可王璟却说有其父罩着,定不会有意外——」
听到这话,渝帝瞪了王肃一眼,王肃立刻垂下眼帘,心中直骂「逆子」。
「王璟既是臣的同乡又是上司,臣不敢违抗他便招待他在家中喝酒。没想到……他竟趁着臣出门时对夫人无礼。夫人性子刚烈不肯屈从,他就打死了一个婢女……最后,还叫来打手将臣打晕,趁机霸占了夫人……」说到这里,阮浪瘫倒在地全身发抖,脸上泪水早已横流泛滥。
渝帝拿起血书,质问道:「这封血书可是你写的?」
阮浪咬着牙沉痛地点了点头:「夫人的叔叔是蓝钰将军。在出事后,臣自知王璟不会轻易放过,臣就将此事写成写书托人带给蓝钰将军,希望他能为亡妻讨要个公道……」
「皇上,王璟此人色胆包天、草菅人命、颠倒黑白!还请皇上严惩此等恶人,还死者一个公道!」蓝钰听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
「皇上明鉴啊!」王肃突然撩袍跪了下来,伏在地上深深行了个礼,再抬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当日之事有整个御守司的人作证,阮浪才是颠倒是非!而霸占***之事更是无中生有!皇上万万不可听他信口胡说,而冤枉了忠臣啊!」
「放屁!御守司里衙役都是你的人,他们自然向着你说话!这些人的证词都不作数!」蓝钰一步冲过去一把将他拎起,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就差挥鞭子了。
「蓝钰,说这些话你可有证据?吾儿可是有人证的!还有,阮浪口口声声说的女子,此时人又在何处?既然她是受害者,为何不让她站出来当面对质?」王肃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只要对方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他就抵死不认,连皇上也无可奈何。
「王肃,你不要欺人太甚!」蓝钰怒从头起,险些对着王肃伸拳头:「我侄女已经死了!死人如何出来和你对质?」
「既然你无凭无据,就是在栽赃陷害!」王肃脖子一梗,咬紧牙关不松口。
「够了。」渝帝冷着脸一声怒吼,打断了对峙的二人,向双喜公公吩咐道:「宣兵部尚书满庭芳速速前来。」
很快,满庭芳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进殿来。
「满爱卿,朕让你调查平阳侯被杀的案子,结果如何?」
渝帝一开口,王肃的脸上就罩了层寒霜:他没想到,渝帝竞派人在暗地里偷偷调查,而自己竟浑然不知。他侧过头去看向白须白发、背部微驼的满庭芳,忽然觉得这个人人眼中的「老好人」,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满庭芳垂眸拱手,神色淡定:「回皇上,臣详细调查了案发现场,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也分别审讯了当夜值守的衙役,供词和之前的一致——」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余光瞥见王肃似乎松了口气,而阮浪却面如死灰。..
「不过……」满庭芳忽然话锋一转:「审讯中臣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渝帝一挑眉,问道:「什么有趣的事?」
满庭芳沉吟了一下,才道:「御守司衙役的供词,好像背下来一般,每个人的证词几乎一模一样。可等臣进一步祥问时,他们又一概不知或漏洞百出……」
听到这里,明眼人已心如明镜了。
「王肃,这件事你又有什么解释?」渝帝双眼似火,声音如冰。吓得王肃后退了一步,却始终矢口否认任何罪状。
「来人!」渝帝低沉的声音,让殿内的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翊王,把当日所有当值的衙役全部抓起来,拖到外面打!打到他们说实话为止!」
没过多久,殿外便传来哭天抢地的哀嚎声,和噼里啪啦板子砸在肉上的闷响,听上去就知道使了十足十的力道。
渝帝口-唇紧闭,久久沉默。众人皆垂首噤声,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翊王双手捧着一份供词返回紫宸殿,呈报给渝帝:「皇上,那些衙役受不住刑罚已全部招供——当天晚上的确是王璟值班,并带着众人喝酒。也是王璟胁迫阮浪去他家喝酒。平阳侯父子暴毙后,也是他威逼着衙役们串通口供栽赃阮浪!」
渝帝扫了一眼书案上证词,狠盯王肃半晌,语气森寒:「王肃,现人证物证皆在,你还要狡辩吗?」
王肃缓缓摘下头上乌沙,高举过头慢慢跪在地上,郑重磕了一个头:「是臣教子无方,犬子玩忽职守又掩盖事实,实乃罪行恶劣,还望陛下重则!至于强占***致死,仅凭阮浪一人口供难以信服,恕臣不能替犬子认下这不白之冤!」
「好个王肃,别人都道你狡猾,今日老夫才领教了你的本事!你以为避重就轻,就能敷衍了事吗?」见他抵死不认,蓝钰立刻火冒三丈。
「好了。」渝帝一摆手,面露不悦:「朕面前不得放肆!这件事朕会命人查个水落石出,孰是孰非很快会有定论的。至于王璟,玩忽职守、蒙蔽圣聪,撤去御守司指挥使之责,待伤好后领脊杖四十!」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王肃,你包庇劣子企图蒙骗朕。就罚你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
「谢皇上隆恩!」王肃俯身一揖,态度毕恭毕敬,看不出半分不满。
「皇上!」蓝钰双眉一竖,奋起嚷道:「杀人偿命!这样的判决太不公平了!」
「放肆。」渝帝一拍案几,怒斥道:「你侄女的案子还需详加调查,再没有查清来龙去脉前,朕怎能妄下断言!」
对于这个屡屡犯上的大将军,渝帝实在喜欢不起来。可怎奈他脾气虽大,能耐也大,边疆离了他还不行,自己也只得对他一再忍耐。
他放缓了口气:「你放心。这件事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如果王璟真是杀人凶手,朕绝不轻饶!」
「臣——但凭皇上做主!」话说至此,蓝钰也不得不退让一步。
最后,渝帝看向一脸死灰之色的阮浪,语重心长地说道:「阮浪,如今你已是清白之身,回去好好养伤。伤好后,御守司指挥使之责由你暂代。」
「谢皇上——」阮浪缓缓磕了个头,平静的语气中听不出一点喜悦。他的眼底已涌起了水雾:这一刻他才明白,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竟会将王氏父子当做恩人,竟会相信这世上还有公道!
众人迈进紫宸殿时还在下雨,现在却是比浓雾大不了多少的斜风细雨。
王肃惧怕蓝钰,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便一出门就逃跑了。等蓝钰冲出门时,早已看不到他的身影。
看着渝帝斜卧在榻上,微微皱着眉头一脸的痛苦之色。羽枫瑾主动留了下来,命双喜公公熬了一碗安神汤送来。他跪坐在榻边,小心地服侍着渝帝,就像从前他住在宫里那样。
「皇上,龙体要紧。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羽枫瑾舀了一勺热汤,放在唇下吹了吹,才小心地送到渝帝唇边。
渝帝喝了一口汤,却咋舌道:「这些让双喜来做就行了。你堂堂一个王爷,做这些干什么。」
话音刚落,双喜公公连忙走过来接过参汤,连连骂着自己:「哎呦,老奴该死!怎能劳烦王爷做这些事儿呢!」
羽枫瑾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长兄如父。这些都是臣弟应该做的。」
「你倒是一点儿都没变,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听话。」渝帝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
羽枫瑾在他身旁正襟危坐,笑而不语。
「哎,前几日张亨暴毙,金甲卫统领之责空了下来。如今王璟犯事儿,御守司指挥使又空了出来!重要的岗位接二连三地出事,朕寝食难安啊!」渝帝这些话很听上去悲伤,眼中却毫无悲伤之意。
「皇兄不必操之过急。北渝人才济济,相信用不了多久,这些空缺都能被补上。」羽枫瑾恭敬地应了一句。
「翊王可有推荐的人选?」渝帝忽然话锋一转。
羽枫瑾低目垂眉,恭敬地说道:「臣弟一向闲云野鹤、无心朝政,对朝中大臣都不甚了解。您这一问,我还真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人选来!」
「怎会没有人选。」渝帝喝了一口参汤,笑了笑:「朕觉得燕荣就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