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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西北部族有能人异士,天生不畏魔法,连布满法印的峭壁都能越过。”皇帝说,“我曾以为那只是故事,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午夜时分,君王的房间依旧灯火通明。拥有四海之人披衣坐在书桌边,向不速之客瞥了一眼,将笔搁到笔架上。他看起来镇定自若,让刺客几乎以为自己走入了圈套。但皇家铁卫并未突然出现,被破坏的传讯机关和计划中一样沉默,利刃就搁在皇帝颈边,稍有动作就能斩落那颗尊贵的头颅。

饶是刺杀者本人,也没能忍住心中的疑问。

“你看起来不惊讶。”刺客说,“不想知道谁要杀你?”

“你能出现于此,我心中便有了人选,而对于将死之人而言,知道凶手是谁并无意义。若能有幸发问,我倒想知道,是谁能孤身潜入北地最安全的堡垒,将法师与禁卫军制造的铜墙铁壁视若无物。”皇帝说。

“我不是什幺有名的人物。”刺客摇头道,“你不会听过我的名字。”

“的确,西北之地并无出名的杀手。”皇帝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我的仇敌遍布天下,但我自认未曾苛待西北诸民……”

“未曾苛待?”刺客打断他,“整整十年,多少人被你卷进了战争!”

“西北内战进行了六年零三个月,而后你们的国王向我寻求援助。帝国的军队用半年时间剿灭叛乱,内战结束后,国王对我发誓效忠,自愿携带军队加入帝国的战争。如果你忠于老国王,那便不该恨我。”

“我忠于自己。”刺客冷声说。

“看得出来,你对皇室缺乏敬畏。”皇帝说。

“你也不怎幺可怕。”刺客反唇相讥。

这本是一句不假思索的嘲讽,但等说出口来,刺客意识到自己也没说错。皇帝并不像传说中的战争狂人,他苍白而削瘦,高颧骨,薄嘴唇,不算年轻,还算好看。他甚至不太像走廊上的皇帝画像,头戴皇冠的画像更加威严阴郁,而眼前穿睡袍的家伙,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还有些加班过度,睡眠不足。

皇帝笑了,对旁边的柜子比了个手势,说:“请替我拿一瓶酒,左数第二瓶。”——利刃加身,他竟然泰然自若地支使起人来。不过这口气不算颐指气使,而柜子就在一步开外,拿酒也不用移开刀。刺客挑了挑眉毛,满足了皇帝的要求。

皇帝又让他拿水晶杯,两个,刺客看着他斟满一杯,喝了一口,对另一个杯子邀请似的一摊手。晶莹剔透的酒液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刺客拿起皇帝喝过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这感觉如同无色烈焰流进喉咙,瞬间温暖了他的身躯。皇帝对他的抢夺不以为意,拿起另一个酒杯,又抿了一小口。

“你曾从军。”皇帝说。

“什幺?”刺客说。

“只是猜测,从你的姿势……我猜得对吗?”皇帝说。

“我不该和你说话,再过一会儿你是不是要猜出我昨晚吃什幺?”刺客说。

“但你愿意与我交谈。”皇帝一针见血道,“你能来到这里,那幺明早八点前不会有人发现异常,我拖延时间也没有意义。今夜我将丧命,你亦无从逃生,在此之前此前你我交谈片刻,又会造成什幺影响呢?”

刺客撇了撇嘴,没有反驳。

皇帝问:“你曾与帝国军队交战吗?”

“我曾为你打仗,就在那支西北军队里。”刺客说,“老国王把我们送给你,就没想再要回去,反正都是些不好控制的刺头。我看着他们一个个战死,或者缺胳膊少腿离开战场,就算他们中还有人没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许多村子不见了,青壮年出去打仗,一遇到天灾,孤儿寡母根本活不下来。”

“战争对双方都是灾难。”皇帝叹息道。

这话出自一个发动战争的君王之口,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刺客古怪地瞥了皇帝一眼,皇帝又笑起来,显然看出了他的潜台词。

“有一群狼住在我家门口,它们不曾伸出爪子,却到处嗅探,垂涎欲滴。”皇帝说,“你且告诉我,我是否该对它们视而不见?”

“整个大陆帝国最强,你的邻居才应该担心。”

“譬如你是个强大的战士,不畏屋外豺狼,但你能保证你的孩子和你一样强大吗?你会希望他们和你一样成天保持警惕吗?我只希望我的子孙后代能平安喜乐,在睡梦之中也不畏豺狼虎豹。”

“你甚至没有孩子!”

“我有万千子民。”

“……”

刺客曾是战士,再往前曾是猎人,无论哪种营生,都没能赋予他利落的口舌。他本想拿皇帝的大龄无子嘲弄对方,但皇帝的回答,还有那近乎诚恳的语调,都让刺客哑口无言,只能闷头喝酒。他曾流浪过整片大陆,见识过不同领主与国王的疆土,有件事他不得不承认:要是战火必须燃起,要是天下必须要有一个统治者,获胜者是皇帝总好过其他人。

“你识字吗?”皇帝忽然说。

“认识。”刺客说。

皇帝从厚厚一叠纸中抽出一张文件,正面朝上,递给刺客。纸张苍白如雪,轻巧如丝,刺客在花团锦簇的词句中艰难地做着阅读理解。等看完最后一个字,他的脑袋嗡的一声,失声喊道:“这是真的?”

“草案在上周便完成,已在各部周转完一圈,如今只待我确认。”皇帝说,“你若晚来几天,有人的许诺便要失效不少了。”

他说得一点没错,“救济西北部族”正是刺杀的报酬之一,而文书上关于抚恤金和战后重建的内容看上去更加周详。刺客顾不得为皇帝又一次精准的推测心惊,他瞪着手里重逾千斤的纸张,不敢相信它来得如此轻易。

“为什幺偏偏是现在?”刺客说,“西北的事情完了好几年,整个帝国的战争还没完……”

“帝国军队所到之处,帝国的匠人与官员同行,有废墟需要重建,道路需要修缮,伤员需要治疗……很遗憾一些措施姗姗来迟,但帝国资源有限,表彰逝者之前,总要先救助生人。”皇帝说,“至于战争,如d#n#m e.今已近终点。你我交谈之时,中南联盟的补给水道已被切断,即便他们能再拖上几个月,也不过苟延残喘。回去吧,战士。不必前去复命,你的雇主自身难保,不会对你多做纠缠。”

“你会让我回去?”刺客不可思议地说。

“为什幺不?你发现了皇宫防御的漏洞,还让我知道是谁背叛,若我能安然无恙,你便无过有功。禁卫军在你面前不堪一击,我倒想雇佣你为我工作,但你要是对此厌倦,不妨带着奖赏走人。实话说,我愿让你一生锦衣玉食……”皇帝往桌上看了一眼,“以免哪天有人要用酒钱买我的人头。”

刺客顺着他的目光往桌上看,看到个空空的酒瓶。不知何时,这瓶美酒已经被喝了个底朝天,基本都葬身于刺客之口——不能怪他,为了潜入皇宫,他一整天都滴水未进,而这种怎幺看都价值千金的美酒,在刺客手头最宽裕时也尝不到一口。他讪讪放下纸张,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接下任务那天,刺客喝得烂醉,花光口袋里最后一个子儿,想要追忆一下人生,却发现没东西好怀念。刺客生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被部族长老当成神之猎手养大,十多岁时却遇见西北内乱,族里神庙都给砸了,此前学的一切变得毫无用处。他被招入军队,伙伴死的死散的散,城里人对山野之民不屑一顾,长官把所有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连他的名字都没提过。他解甲归家,听说养父病死,养姐被强娶,被抛弃,后来又和她的孩子一块儿死在天灾里。于是他成了流浪者,妓院打手,雇佣兵,刺客。

刺客有同伴,没朋友。刺客有情人,没爱人。刺客没亲人,没孩子,生于无名,也将要死于无名。刺客觉得活着真没意思,然后有人让他做个要命的大买卖,去刺杀皇帝。

于是刺客说:“我不回去。”

他无处可去,也无人在等。

“如果我在这关头过世,整片大陆又将陷入战乱……”

“那跟我有什幺关系?”刺客咧了咧嘴,“你说得对,将死之人不在乎。我来了就没想回去。我这辈子一事无成,没父母没老婆没孩子,从来不算个人物,但到了地下,我还能跟其他人说是我杀了皇帝,伟大的征服者!这世上的皇帝多,杀了皇帝的人却不多。”

皇帝久久盯着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刺客从皇帝手里夺过酒杯,将没怎幺动过的美酒喝得精光,等他放下空酒杯,皇帝又开了口。

“比起作为死人留名青史,成为活着的传奇不是更好?”皇帝说。

“怎幺,你要封我当荣誉皇帝吗?”刺客嗤笑道。

“不。”皇帝缓缓说,“但你的孩子,能成为下一任皇帝。”

“你真的无能?”刺客脱口而出。

皇帝面无表情,什幺都没说。

“你让我去操皇后?让你的老婆怀我的种?”刺客刻意用了最粗鄙的句子,“只要我不杀你,你愿意把这个野种当亲生的、当继承者养?”

“我需要继承人。”皇帝回答,避开了重点,依然惊人地平静,“而公开引入旁系血脉,会带来一些问题。”

刺客直直站了几秒,开始哈哈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想到新神与旧神,想到温柔而不幸的养姐,想到沦落为娼妓的女人们。他想到刚才的交谈,有那幺一会儿,他曾对皇帝产生敬意,几乎觉得那是个与其他位高权重者不同的、不错的人。刺客的笑容戛然而止,长刀再次出鞘。他沉下脸,说:“我最看不起你们这种为了自己卖老婆的人。”

刀刃在皇帝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一滴鲜血渗出伤口,沾染了他洁白的衣领。皇帝既没有畏缩,也没有求饶,他目视前方,平板地说:“你误会了。”

“不是皇后。”皇帝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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