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山林,天地一片灰蒙,粘了黑灰的雪将凌乱的脚印变淡,渐不可见。火已被大雪压熄,余下数股黑烟随风飘荡。
举目四望,灰蒙蒙看不见人影,杨安玄有些丧气,花了气力、冒了风险却无收获。
赵田拂去肩头的落雪,打量了一下四周,道:“三少,雪太大了,要等雪小些才能回去。”
雪太大,视线不过丈,地形又不熟,地面被雪覆盖,看不清虚实,踩到空处极易摔伤。
杨安玄怏怏地道:“刚才来的时候经过的山坳可以避雪,咱们到那里去。”
那处山坳天然形成的凹壁,原本藏了十几个喽罗,被杨安玄等人经过时杀死。
雪没有停歇的样子,天色逐渐转暗,地上积了半尺多厚吩咐。
杨安玄心知今天回不去了,吩咐道:“找点干柴,弄点东西吃,咱们今晚在这过夜。”
积雪上留着动物走过的蹄印,很快便射杀了几头野羊、野兔,还有两只野鸡。
四堆篝火燃起,收拾干净的野味在木架上翻弄着,滋滋往下滴油,散发出浓烈的香味。
追敌的多是斥侯,随身带着调味包。粗盐抹在焦黄的野味上,众人吃得津津有味。
杨安玄等人吃得开心,坞堡墩台上杨佺期却忧心忡忡地按剑而立。
身上黑氅被飞雪堆白,杨佺期望着飘舞的飞雪,眉头紧锁。
一千多流民、还有近百轻骑,好大的手笔,看来被玄儿猜中了,八成是王绪暗中弄鬼。
身为杨家掌舵人,肩负着家族的兴衰成败,杨佺期丝毫不敢怠懈,追击杨佛嵩为姚崇所败丢了龙骧将军的称号,若是在这残堡损兵折将不知会稽王又会兴出什么风浪来。
“……杀敌一百五十余人,虏三百余人,获战马三十六匹……战死二十三人,伤三十六人……”
杨佺期心中悲喜交杂,以少胜多,还得了三十多匹战马,固然可喜,但伤亡了数十族人,安玄冒然进山追敌,生死不知,着实让人揪心。
小小的人儿蹒跚地踩着积雪登上墩台,来到杨佺期身边,是杨湫。
杨湫扯了扯父亲身上的大氅,扬起脸皱着眉头问道:“爹爹,三哥没事吧。”
杨佺期替女儿拂去头上的雪花,拉起大氅将杨湫裹在里面,道:“没事,爹已经派人进山查探去了。等雪停了,爹亲自带人进山。”
杨湫偎依在父亲身边,父女俩默默地看着飞雪飘落。
“二哥,下来喝口酒避避风寒,这么大的雪别冻出个好歹来。你放心,有赵田护着,安玄没事。”杨思平在墩台下扯着嗓子喊道。
杨佺期牵着女儿的手走下墩台,坞堡内香味扑鼻,粟粥已沸,腊肉切成碎块放进粥中,香味让人垂涎。
俘虏自然享受不到,有几口洗锅水喝就不错了。三百多名被关押在几间破屋内,飞雪从残破的屋顶飘落,好在一群人挤在一起,倒不用怕冻死。
大帐内燃着炭火,杨广已经微醺,杨安远侍坐在他身旁,端着酒坛倒酒。
替杨广满上一杯酒,杨安远轻声道:“大伯,父亲怪愚贪功害死弟兄们,还请大伯替愚美言几句。”
“唔”,杨广端起酒杯道:“这事不能怪你,谁会想到这些流民里还夹杂着百余轻骑,看来让安玄猜着了,王绪那小子在捣鬼。”
“大伯,没想到三弟居然能猜出王绪不甘心,半路生事,当初大伯还骂他杞人忧天呢。”杨安远看似称赞,其实暗中拱火。
杨广冷哼一声,道:“不过碰巧而已。若是真知晓兵法,怎么会轻率追敌入山。”
杨安远连声道:“大伯说的是。”
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杨安远,杨广翘了翘嘴角,道:“尔父要是责罚你,吾自会替你说话。”
…………
石寨,议事大厅。
王强悠闲地喝着茶,等候消息。茶是孙滔从蜀商手中抢来的,相比酸苦的村酿,王强更喜欢茶。
生平最慕谢太傅(1),谢公在北府军大破前秦时仍能安坐与人下棋,意色举止、不异于常,真乃名士风流。
此次对付杨佺期,孙滔居然说动四家联军,人数多达一千六,还有七八十轻骑,胜券在握,王强好整以暇地学谢太傅安坐等候消息。
时将正午,天降大雪,茶水已淡。
王强有些坐不住了,甩着麈尾起身,借着赏雪的由头踱到寨墙边张望。
数里外腾起黑烟同,分外醒目,王强吸了口凉气,生出不祥预感,山中怎会起火?
再等了一阵,有溃兵带来了败逃消息。
王强浑身冰冷,筛做一团,半晌才魂魄归窍,仰天长叹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石寨上已经乱成一锅粥,喽罗们背包挑担,闹哄哄地往山下逃。
孙滔不知死活,王强不打算再等,自己在洛阳露过面,若是落在杨家人手中,王绪肯定把罪责推给自己,保命要紧。
找来身褐衣套在袍外,纶巾换成破布,麈尾扔了,王强怀在两名随从的掺扶下跌跌撞撞地下山。
…………
天将亮时,风停雪住,地上积雪盈尺,天地茫茫一片。
放眼四望,山林有如银妆玉团,美不胜收,只是不知身在何方。
杨安玄踩了一下积雪,雪将没过脚上的皮靴,约有尺许厚,道:“这么厚的积雪,山被封了,怕一时出不去了。“
赵田眯了眯眼四处打量,道:“不知还会不会下雪,得尽快找到人带路出山。”
众人登上山顶四眺,赵田发现西北数里外有一串黑点在挪动,不知是人还是动物。
杨安玄顺着赵田手指的方向细瞧了一阵,轻声道:“是人。”
昨日战场顿悟,杨安玄感觉心头灵动,眼前景物如同雨后清新,便连细微的风声草动都有所感,远处的黑点虽远,杨安玄很快确认是人。
赵田辨了辨方向,指着不远处的山头道:“这些人应该会经过那里,咱们到那截他们去。”
望山跑死马,尤其在雪地里跋涉,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那伙人才到达杨安玄等人埋伏的山岗。
一阵箭雨后,倒下五六人,剩下的三人束手被擒。
审讯后得知,山中贼首名叫孙滔,这九个贼人中有孙滔的三弟孙涛,他们正准备前往黑水潭。
黑水潭离此五里,贼人在那里建有木屋,储有粮食。
与赵田商议后,杨安玄决定前往黑水潭碰碰运气。
让孙涛带路,杨安玄、赵田等八人剥了贼人的衣服换上,其他人尾随在后,朝黑水潭而去。
走了大半个时辰后,透过林间缝隙能看到前面有一汪潭水,杨安玄轻声问道:“可是到了?”
刀指在后腰,孙涛向前挺了挺,离弯刀远了几分,转着脑袋道:“是。”
赵田举手示意,众人放缓脚步,赵田举步走在最前。
杨安玄用刀身在孙涛的衣服上蹭了一下,冷声喝道:“老实点。”
穿林声惊动树上的宿鸟,鸟儿振翅惊飞,震得树上的积雪籁籁掉落,有声高喝道:“什么人?”
杨安玄回应道:“是三爷。”
用刀捅了捅孙涛,孙涛吃痛开口道:“愚回来了。”
那人听清孙涛的声音,高声对着潭边吼道:“三爷回来了,快去告诉大爷一声。”
孙涛暗暗叫苦,大哥怎么会在黑水潭,这下糟了,堵在这了。
黑水潭是个半亩方圆的积水潭,北侧山脚下有一排木屋,木屋前空地有人走动,数口大锅冒着热气,正在煮早饭。
有人笑盈盈地迎过来,看到走出林子的孙滔,隔着老远招呼道:“三爷,刚才大爷还在念叨你呢,生怕你出事。”
孙涛突然向前奔去,吼道:“官军来了。”
雪地行走艰难,杨安玄一个箭步赶上,挥刀直刺,弯刀扎进孙涛腰间。孙涛倒地抽搐,鲜血染红雪地。
也不拔刀,杨安玄伸手摘弓搭箭,一箭朝对面的贼人射去。
七八丈远的距离,对杨安玄来说是百发百中,箭正中咽喉,那人应弦而倒。
赵田等人见已暴露,纷纷抽箭激射,转瞬那几个贼人都倒在地上。
贼人乱成一团,有的拿兵刃冲来,有的傻楞着不知所措,有的转身逃往木屋,粥锅被撞翻,热气弥散。
杨安玄和赵田等人扇面排开,不紧不慢地抽箭射向冲来的贼人,雪地奔走艰难,不易躲闪,贼人纷纷中箭倒地,冲不近三丈距离。
最里侧的木屋内,孙滔与余庆、胡彰等人正在议事。
余庆愁眉苦脸地道:“……偷鸡不成反蚀米,仆山寨这次至少损了二百多人,元气大伤。孙当家,你许诺的粟米、钱财可不能少。”
胡彰叹道:“这世道拉人容易,余当家损的那些人不算什么。倒是愚带来的多是族人,损折过半让愚回去如何交待。”
孙滔道:“两位莫急,孙某人说话算数,那盖着大章的文书两位也看过了,不会做假。王大人就在石寨中,他是会稽王、中书令派来的人,朝庭不会少了咱们的钱粮。昨日愚与两位商议联合之事,不知考虑得……”
余庆打断孙滔的话道:“仆只要粟米钱财,朝庭的官不做也罢。”
“不错,大岚口虽不如盘龙山,但胡某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联合之事孙当家不要再提。”胡彰也道。
孙滔心中冷笑,昨日兵败,宇文齐不知去向,胡彰和余庆被裹胁进山。
既然上了钩,再想脱身岂由得你们,老老实实并入盘龙山成为自己的手下,不妨带着他们升官发财。
要不然等杨家军走后,自己先带人剿了万安山和大岚口,再去寻找宇文齐,那些战马可是有钱买不到的好东西。
正微笑沉吟,听屋外狼哭鬼嚎,有人奔进屋内,道:“大当家,官军来了。”
三人悚然站起,拿着兵刃窜到屋外。
孙滔怒喝道:“黑水潭如此隐秘,官军怎么会到这里来,是谁带的路?”
“是三爷。”
“老三?该死,他在哪?”孙滔恨得直咬牙,恨不得一刀将他剁翻在地。
“被官军杀了。”
“啊。”孙滔只觉心头一绞,脚步趔趄,痛呼道:“三弟啊。”
血红的眼睛望向远处的官军,孙滔怒吼道:“杀了他们,剁成肉酱替三爷报仇。”
见大当家率先朝官军扑去,贼兵们士气大振,纷纷朝官军杀去。
胡彰、余庆等人跟在后面,摸索着前行,待见到官军只有七八人,心中大定,吆喝着也朝前扑去。
射出最后一只箭,杨安玄将弓丢在地上,从孙涛身上拔出刀,正要迎敌,身旁的赵田喝道:“退。”
杨安玄没有迟疑,听令与着众人朝来路退去,孙滔等人紧追不放。
看到孙滔身上那身黑皮甲,杨安玄脸上露出笑意,总算没有白来,将贼首堵在这了。
退入林中,与后面的兵丁汇合,这些人箭囊尚满,杨安玄信心大增,朗声笑道:“贼首就在此,诸位兄弟随愚杀敌立功。”
“唯(2)!”一呼百诺,气势如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