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本该喜庆的婚事,最后在衙门及驻兵的包围中黯然结束。
并没有为难乐家女眷,方大人只将乐家男人一口不漏地带走。喜堂上萧瑟寂静,宾客们坐立难安,心裏想走又不敢擅自离开,毕竟大将军还在堂上,神态自若地喝茶。
鲁泽之依然一身大红新郎衫,但冠冕已经摘下了。乐三小姐站在母亲身边,低声地安抚着神色惶然,泪流满面的乐夫人。
与女儿不同,乐夫人是个温婉得有些懦弱的女子,儿子与丈夫都被带走了,她瞬间失去所有主心骨,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紧抓着女儿的手打颤。
老师。也不知过了多久,对宾客们来说简直像过上了几年光阴,关山尽突然开口唤了声。
他的声音温柔缠绵,彷彿带着无尽的情意,让僵立在喜堂上的鲁泽之猛地颤抖了下,耳尖微微发红,面上却犹带嗔怒,蹙眉望去。
您不怪学生吧?关山尽低柔地询问,对乐三猛地投来的怨毒目光置若罔闻,眼中所见只有鲁泽之一人。
事已至此......问了又有何用?鲁泽之垂下脑袋,一段白皙纤细的颈子在大红衣衫中,宛如和阗美玉一般细腻异常。
他心里难说是怨怼或者虚荣,虽然最终没能攀上乐家,可眼下看来他在关山尽心里的地位已无可动摇,乐家终究只是商户,对上镇南将军府,无异以卵击石,关山尽轻易就能扶植出另一个世家取而代之。
先前他认为乐家可以成为自己的靠山,看来是他太看得起乐大德了。
老师,我们回府吧。关山尽站起身,撢了撢衣襬,上前虚揽住鲁泽之的肩,语带宠溺:再过几日学生便要回京述职,老师也许久没有回去,应当也想念家乡了吧?
回京城吗?鲁泽之眨眨眼,轻叹一口气后,唇边泛起一抹浅笑。好,我们回去吧。
明明乐三小姐还在眼前,这里是他们的喜堂,鲁泽之却已经彷若不见。他曾经的温柔多情,虚假的令乐明珠噁心。
她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连咒骂都嫌费力。
关山尽状甚柔情地替鲁泽之整了整衣裳,就这样带着镇南将军府的众人离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一丝声响,宾客们才齐齐喘了口大气,匆匆忙忙辞别而去。乐家眼看说垮就垮,马面城的势力将有大变动,能被请来参加婚宴的都是人精,这会儿得赶紧回去重新布局才行了,保不定能将乐家吐出来的地盘给吃下,搭上镇南大将军这艘大船啊!
乐三看着一眨眼就冷清下来的喜堂,咬着牙硬是一滴眼泪也没留。
喜堂并不在大将军府内,而是隔了两条巷子,数月前替鲁先生所準备的新居。
一出屋子,关山尽就从鲁泽之身边离开,翻身上马后也不招呼一声,径直策马离去。
满月笑嘻嘻地招呼鲁先生上轿:鲁先生,你别介意啊,大将军心里难免有些不乐意,让他缓缓就好。
嗯。鲁泽之看着那道很快隐没的黑色背影,垂下眼掩饰住心里倏地涌起的不安,他能感受到关山尽的态度有些不对。
至于是什幺地方不对劲,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分明在半个马面城世家面前为了他毁了乐家,说明他在关山尽心目中的地位绝无仅有,可就是与过去那样的爱之重之并不相同......似乎,太过冷漠了?
不,海望也许还在生自己的气吧!鲁泽之在心中安慰自己,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然而他却不知,当他勉强安下心的时候,早一步回到将军府的关山尽并没有在望舒小筑等候他,而是走进了双和院。
双和院中依然飘散着泥土的芬芳,菜圃中的菜几乎都被摘光了,留下来的都是不能吃的茎蔓枝叶,几朵鲜黄色的花落在黑色泥地上,几乎都被人给踩踏过了。
关山尽眼神一暗,莫名一阵心惊,三步併作两步掠过庭院,碰一声推开了房门,并没有控制力道,险些将雕花木门给拦腰崩断。
屋子里没有人气,残留的气味清凉如水,他冷肃着脸踩入屋中,一步步走入吴幸子的卧房里。
大床上是叠好的被子,整齐得像豆腐乾。
他突然喘不过气,脚步没了往常的沉稳刚毅,略显凌乱地走到床边。
这个时候,吴幸子原本就不该还赖在床上,修长的指尖在柔软的褥子上轻抚过,丝丝凉意直入血脉,关山尽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下。
卧房里似乎与先前没什幺不同,吴幸子住了几个月,但东西并不很多,他让人送来的摆饰都被小心翼翼的收在库房里没用,朴素的像是清城县那间小屋。
他终于从异常清冷的大床上回过神,缓缓地打量了卧房一圈。
前些日子他送给吴幸子的琴规规矩矩摆在琴架上,不细看甚至会看漏了,有些侷促地被拢在卧室一隅。
窗子都是关上的,日光星星点点地从缝隙中撒入,在中央的圆桌上折射出璀璨流光。有什幺东西被放在桌上。
关山尽靠上前,发现那是几块银子,约略有一百二十两,一张字条被压在银子下方,上头的字迹是他所熟悉的──吴幸子那种棱骨分明却有些气力不足的字迹。
海望,我走了。这些银子是将军府给的月例,共一百二十两,伴君千里终须一别,莫寻。与鲁先生好好过日子。吴幸子。
关山尽捏着字条默然无语,上头书写的每个字他都认得,可凑. 点 成句子后却有些读不懂。他看了一回又一回,恨不得把每个字都掰碎了细读,彷彿魔怔了一般。
他还记得昨晚他搂着吴幸子说了些贴己话,他承诺在吴幸子百年之后,替他安葬、供奉他的家人,生死有命他不会畏惧,那怕多一天也好他也会尽量的活着,守着吴幸子的墓。
他还想待将鲁泽之推到人前后,他可以带着吴幸子回京城,好吃好玩的陪着他,带他见识不同的景物,等处理完京城那些闲杂人等,他们就能安安心心的过一辈子了。
然而,吴性子没有等他。
这个,打从第一次见面就总想着要离开他身边的老东西,这次真正的逃走了!
关山尽忽觉一阵晕眩,跌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茫然地看着桌上的一百二十两。
他以为自己应当愤怒,应当为吴幸子的不告而别掀起滔天怒火,从未有人如此践踏他的真心,他自认为对吴幸子视若珍宝,为了怕他被捲入政争中,甚至把鲁泽之都推到了明面上当靶子。
他给的承诺不够吗?关山尽发现,自己茫然失措,在吴幸子离开后,竟不知道该怎幺做才好。
找人吗?吴幸子身边有黑儿,要不动声色的离开几乎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只有黑儿正是那个帮着他逃走的人。双和院中本就只有两个丫头服侍,这俩小姑娘对吴幸子是真正的忠诚,至今也不见人影,看来也一同走了。
这绝不是临时起意的,肯定已然琢磨过一段时日了。
当他对吴幸子剖白心意时,给他承诺的时候,那老东西的心里想的却是如何离开他?
关山尽突然闷闷地笑出声来,直笑得双肩颤抖、眼眶泛红,上气接不了下气,却依然笑个不停。
满月来到双和院的时候,正好听见他气息紊乱的笑声。
大将军?
惊觉情况不对,满月一箭步上前,手刚搭到关山尽的肩头,就感受到对方失控的内力在肌肤下翻腾,俨然是走火入魔的模样。
海望哥哥!满月心头大震,刚想以自己的内力舒缓关山尽翻腾的气血,谁知笑声戛然而止,关山尽侧头看了他一眼,缠绵多情的桃花眼彷彿浸泡在血水当中,眼白艳红一片,黑瞳则犹如失去光彩的黑水晶,死死地倒映着满月的面庞。
满......月......关山尽喉头发出喀喀的轻响,语调嘶哑诡谲,那声音像是费尽了力气才从胸腔深处挤出的。
海望......满月悚然瞪着关山尽,眼睁睁看着一抹腥红从他唇角溢出,脑子嗡的一声,来不及出手相助,关山尽就张嘴喷出了一大口血,将两人的衣衫都染上点点腥红。
第一口血余温未散,关山尽又吐了第二口第三口,白皙的面颊霎时惨白的几乎透明,隐隐透出一股死气。总算第四口血之后满月出手点了他几大穴,将血气逼回体内。
关山尽闷哼一声,直接软倒在满月怀中,衣襟早已被鲜血染红,并往下一点一滴地砸落。
满月见状大急,对跟进来的亲兵吼叫着找大夫,掌心贴着关山尽的背心将自己的内力送入他体内,勉强护住五脏六腑。然而,关山尽的内力比他高深太多,这一下走火入魔直接伤了心脉,他的努力简直是杯水车薪。
大夫很快就来了,顿时一阵兵荒马乱,又是针又是药,花了几个时辰才让关山尽脸上的死气退去,可整个人依然惨白如金,呼吸都有些断断续续的,但总算能鬆口气了。
毕竟关山尽底子好,只要清醒过来后将内力疏导一番,也就没什幺好担心了。
送走大夫,满月回到床边,神情纠结地瞅着关山尽。床上的人已经换下了血衣,穿着一件绢丝的中衣,他的脸色甚至比雪白的衣物要白上几分。
而即使昏迷不醒,关山尽手上依然紧紧握着那张吴幸子留下的字条,溅上点点血花,莫名有些悽然。
唉......满月叹口气,试了几次也没能将字条抽出来,只得放弃。我是不是......做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