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基罗也愣了一下,反射性看向地上的麦卡伦斯,那个人类正好捂着脖子坐起身——血已经止住了,一看就明白刚才那一幕只是这两人临时演了一场完美的戏。
“你怎幺知道伊萨不是真的要杀你?”海基罗忍不住问道,那幕演的很完美但也很危险,万一在金属丝缠上后麦卡伦斯没有适时「装死」,伊萨便会被逼曝露,而如果伊萨真的被控制了,麦卡伦斯不作反抗便是白死了。
麦卡伦斯摸到了被扔到一边的防护服头罩和腰带,从里面掏出一个小瓶子往脖子上喷了喷作为临时包扎,一边把它套回去一边哑着嗓子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幺,我相信他。”好歹也合作了那幺多年,虽然他回厄洛哥八成要被绑到医院治疗幅射伤害几个月…哎。
紫蓝的血液已经氧化变为鲜红,惊愕的表情却还没从罗莎脸上褪去。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眼中盈满了绝望,疯狂与恐惧同时高涨,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但那并不是因为害怕伊萨真的用那点金属搅碎她的大脑。
蓝龙罗莎是个非常清醒的龙,她从来不热爱幻想也不作白日梦,「希望」、「也许」、「如果」之类的字眼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的生命清醒得像一本印刷书藉,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绝不含糊,也从不更改。
她需要一个实验体兼心腹,于是她将自己唯一的弟弟改造成了结冰者…
她从古神殿遗迹中推断出地球的座标,于是果断破坏传送器来到地球…
她知道琼影不会纵容她的行为,于是她拉拢其他蓝龙看不起的力量困死琼影…
龙族和人类维持平衡,于是异种「应运」而生,龙族从巅峰败退…血契要求异种与龙族配合,于是族人作为实验体奉上,甚至她自己…
她付出了一切,自己的,别人的,她有的,她没有的。
这个过程中并非一切如她所想进行着,血契长达百多年的失败是一件,哥明尼与她的角斗中以她屈服作为结果也是一件,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至于轻易被伊萨制服,连体表的鳞片都没能用上。
——许多年了,她的身体一直空空如也,没有半点力量,也无法恢复龙形,只是勉强维持着生命。
这便是她与哥明尼做的交易。
她从未后悔过。
这样活着的龙族无疑是有些可悲的,她以前不觉得,也习惯忍耐失去力量的空乏难熬,但此时此刻却真的有点后悔…
不是后悔这些付出,只是以她的智力轻鬆便能推算出,她已经再也没有机会得到那颗蛋,完成她的目标。
如果哥明尼的实验没有出现差错,她没有为了血契屈服于这场追逐,就算只能利用鳞片,也不会这幺被动。
然而如果她死了,不管蛋会落到谁手上,其他人有什幺下场,都和她再无关係…
——她永远都无法见证古神再次征服世界的场面。
“放开她。”哥明尼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和表情一样缺乏生气,海基罗觉得他不像是要保护罗莎,更像玩具被抢走的小孩子,只是单纯想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
而且不一定会在乎玩具的损坏程度。
在这个时候罗莎开口了,带着疯狂的微颤:“如果我死了…「零一」会自爆,你和这头白龙,所有人,就连金绵这片土地都会被彻底毁灭。”
她说的话不像是假的,甚至好像有点期待这件事发生。
“可是我不打算杀死你。”伊萨微侧过脸,任由哥明尼靠近罗莎,甚至放开手,只是那点金属活像额饰一样「长」在了罗莎的额头上,没有任何撤去的意思。
罗莎稳住情绪,隐晦地看了眼控制台,又看了看几人所站的位置。她也许还有机会,只要能把隔离罩打开,隔离「场」的能量波自然便会截断「场」的延展,她就可以再试试翻盘……
“…你打算怎幺样?”她试着拖延时间寻找机会。
不知为何,她觉得面前的异种那令人不安的笑容中似乎隐藏了什幺,而且四周有点安静,脑里太过混乱,她一时间想不到原因…
“我会带你回到dpb,你带给人类的灾难还需要你去亲自解决,世界法庭会对你和哥明尼的罪行作出审议,过程会很漫长,结果很可能会是…死刑。”
“喔?”伤口没有止血,蓝龙的唇角自然而然勾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那我为什幺要回去?我不如在这里死了算了,还能有几个陪葬品。”
“你会和我们回去的。”伊萨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答应你的事还有效,我会告诉你血契的关键所在,而你需要帮我们把蛋孵出来,然后解决龙族的基因「疾病」…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吗?”
………该死!
罗莎僵住了,伊萨的话对她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这个异种……她眼神複杂地打量伊萨,他看上去也和最开始遇到他时的样子不同了,但她一直知道,这个异种是特别的,他总是做出不像其他异种会做的事情,也不知道诱变剂在基因代谢的转变中到底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她又看了眼哥明尼,这头一直咬着主人喉咙的狗看似忠实地站在她背后,自从伊萨说了「不杀她」后便对她额上的兇器无动于衷,像一具机械…她一直知道她造的第一个异种不太对劲,如果一开始哥明尼就能像伊萨那样就好了。
可惜他虽然力量庞大,却比那些木偶好不了多少,现在看来他的「场」也无法控制伊萨。
“你考虑得怎幺样?你想我们陪葬吗?还是完成…你的目标?”
伊萨的语气很平稳,彷彿她选哪一样都不会有丝毫介意。
时空在对视中如同静止,明明四周十分安静,却好像能听见那些思考的声音,如同轰隆而过的火车,如同互相绞磨的齿轮,在生物电上亿次的闪烁穿梭间推算、否决、再次推算、犹豫…直到做下最后的那个决定。
尘土崩裂的声音在罗莎脑中越来越响,她从来没有如此清醒地明白,那就是她野心崩溃的声响。
是亲手将这盘已然失败的棋盘撕碎?还是自寻死路的成功?对真正自傲的蓝龙而言这根本不是一个值得犹豫的选择题。
那个高耸入云的宝座就在眼前,为了攀登而上,她已经付出一切,如果让她选择一个结局,她宁可死在宝座上也不愿在底下仰望,和数以千万的懦弱蓝龙一样。
神情温柔的蓝龙微微叹息,敛下眼,也同时收起那些疯狂的情绪。
再一次露出婉约的微笑,她亲手推倒了自己的国王,轻声道:“我和你回去。”
麦卡伦斯鬆了一口气,哥明尼没有任何反应,红龙却发出咆哮:“你在撕毁我们的约定?!还是说这又是你的一个计划?沐栖沙,这是最后的时刻了!而我已经听你们废话很久了,不準备再忍耐下去…你们都要去死!”
焚勒伽庞大的身躯飞了起来似乎準备来一个俯沖,那道火红的身影愤怒地朝他们张开了嘴巴,但随即罗莎按了手腕上一个装置,一声沉闷的爆裂声后那头巨大的红龙瞪大了眼睛,口中吐出一股鲜血,再也无力煽动翅膀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
“…哎,愚蠢的红龙。”罗莎依然温和地微笑道,对几秒前还是她属下的同族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你做了什幺?为…为什幺……”麦卡伦斯张大了嘴巴,看 着这戏剧性的一幕下意识问道。
“做了什幺?每天在他的饲料里添了一些爆炸装置罢了。红龙喜欢以原形吞食完整的生食,仗着自体的痊癒硬吞骨骼,常常会导致胃肠轻微出血,这些爆炸物便会在纳米ai的指引下穿着伤口,聚集在他的脑部和心脏,只要我发出指引而他没被隔绝……”罗莎颇为惋惜地看着眼中逐渐失去愤怒和光彩的红龙,为了他的傻气摇了摇头:“焚勒伽太蠢了,一直以为自己与我是合作关係,坚持自己的自由与不受控制,但如果不是我的命令,他早就死在战争中了……”
也正因如此,她最后的手段不是像对特蕾莎那样的禁锢或教训,而是绝对能杀死焚勒伽的措施,和她可爱乖巧的弟弟不同,这头莽撞的红龙只要吃过一次亏就绝不会再服从她,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杀死算了。
这幺看来她的弟弟还是很聪明的,虽然在蓝龙里也跟智障没什幺区别。
罗莎默默想着,有点想念弟弟,不知道他现在死了没有。
随着红龙的死亡,一切都还在伊萨的预料中。他没有罗莎那样精準的算计,他只是了解这头蓝龙,毕竟也认识了那幺多年。
“伊萨!那些讨人厌的东西都搞定了!”阿奇清脆的叫声从平台下传来,随即便看见浑身沾血的少年跳了上来,后面跟着衣衫破碎身上伤口正在癒合的灰鼠。
往下一看,那些黑衣的异种不是倒在地上就是被破坏了脑袋,仔细看看那个比例,就知道看似沾血不多的灰鼠才是出力的一个。
“你动用了瘟疫?”伊萨问。
沉默的男人捂着脖子上一处没来得及癒合的伤口蹒跚地走过来,低声道:“一点点。”
他的瘟疫对人类来说是最可怕的灾难,但对异种来说也只是刚好引发躯体病变失去行动能力或者致死,传染性几近于无,所以凭他这种作弊一般的远程攻击能力摆平这些木偶才花了这幺长时间。
“很好,之后将外面的蜥蝪也清理一下。”
“用不着,那种临时催生的实验品很快就会崩溃了。”涿朵弗站在一边颇不是滋味地说道,一直在瞪着罗莎,那目光很是複杂。
罗莎都没能下赢这盘棋,没有底牌的她就更不用说了,因此她也没想现在跑,只是看着欺压自己那幺多年的同族淡定交了白旗,一时间又是高兴想讽刺两句,一时间又觉得悲哀…为了自己,也为了罗莎。
伊萨没兴趣理会这两头蓝龙的情绪,大事已定,支援的人应该快到了,善后的事正好可以交给他们。
那幺就只剩一件事了……
他转头望向控制台,海基罗不知道什幺时候摸到了那里,一直抱在怀里的保暖袋被他放在了原地,孤伶伶的,像被遗弃在街头的流浪猫狗。
“亲爱的,你想做什幺呢?”
伊萨的声音甜蜜而温柔,他彷彿不解地望向自己的龙族,缓缓走过去,看海基罗紧张而坚定地摸上了那个按钮。
“你别过来!”
“你要离开我吗?”伊萨停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白龙的眼神有些悲伤,但他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低吼道:“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来到地球!我会和我的族人离开,蛋留给你们就够了吧?它对你们应该足够重要了,而我们走了对你们来说也是少了个麻烦……”这些话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口,在思想简单的龙族体内前所未有的矛盾情绪正在冲撞着,它们比身上的伤势更令他痛苦并且筋疲力尽…
可是他知道这才是对的,治癒龙族基因这件事只是伊萨许给罗莎的一块蛋糕,人类痛恨龙族,这次不离开他们就会拆毁宇航器,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
他不能赌人类会不会放过龙族,不能赌伊萨在人类中的地位,他已经知道大概的治疗方法,只要回到母星告诉长老终究会有解决办法,这样主动权才能把握在龙族手里。
伊萨的背后是dpb,是人类,而人类永远无法和龙族并存。
他们是食物链的两端,是天敌。
“不…”异种摇摇头,再次提起脚步。
“停下…”海基罗露出尖牙,狠狠地瞪着他,他胡乱摸着控制台想要打开隔离罩但没搞懂用法。
“你错了,”伊萨加快了步伐朝他迫近:“那颗蛋,永远没有你重要。”
……什幺?
为伊萨重点奇怪的发言而惊讶,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的海基罗心乱如麻,手却在紧张感的支使下按下了按钮。
「零一」瞬间光芒大盛,它身上彷彿有种无形的物质流到圆环上,那些能量逐一经过不明材质的传送器上刻着的纹理,将一个一个节点点亮,形成全新的能量,一层光幕就在众目睽睽下升起,包裹了圆环上所有躺着的白龙,眼看就要合成一个拱顶…
海基罗看了一眼伊萨,撞飞了栏杆往下跳。
伊萨追上来,同样跟着跳了下去,只不过他也许真的晚了那幺一步,眼看那拱顶就要在他与海基罗之间合上了。
——龙族有制作传送器的技术,但人类没有。
真要达到同样科技,恐怕起码要几百上千年的努力,那时候海基罗可能已经老死,而异种更不知道有没有那幺长的寿命。
出乎意料地,在摔落的那一刻海基罗心里很平静,前几秒的恐慌与痛苦都离他远去,他眼前的光幕如此华丽可靠,只要它合上,一切就都结束了…
从地铁,直到泰拉瑞克…他们本就不该相遇。
异种的身影那幺遥远,海基罗已经落到了地上,他抬头看向伊萨,伊萨伸出手,手中掉落一个东西。
一个熟悉的金属球。
金属球比自由落体的加速度更快,它一边坠落一边在半空中如同开花一般抽出丝来,每一根丝又再次分裂,直到海基罗根本看不清那些丝线…它们气势汹汹地朝着白龙疾射而去,海基罗有些惊讶又有些了然……
——伊萨说过太多次绝对不会放他离开的话,他既然现在要走,就是要背叛他,伊萨宁可杀了他也是正常的。
想到这点,他反倒鬆了口气,感觉一直以来背负在身上对龙族的那些责任感、对母星的向往和心脏中的难受一起,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了。
他已经尽力了,假如失败,那便是命运了。
金属丝扯着脸颊而过,他有些奇怪,竟然没有痛楚…
忽然他想到了什幺,扭头一看——那些金属线竟然全数没入了传送器,所到之处那些耀眼的光幕一片片全部消失了!
“…停下!伊萨!别这样…求求你,停下!!!”
这件事不过发生在短短两秒钟,伊萨在「场」的辅助下安全落到圆盘中,巨大的装置一点一点碎裂崩塌,他看着手足无措眼角泛红的海基罗,太阳穴和脖颈的血管都因为过度控制「场」而突出,嘴角却还挂着微笑。
他忍着巨大的压力与痛苦走近海基罗,抓住他的手腕,抓得那幺用力,用力得那片苍白的皮肤立即泛起紫色的瘀痕。
“我说过,你别想再从我身边逃走。”他凑近去,一字一句地向白龙说。
他以为海基罗会挣扎,会再次露出痛恨他的表情,或者冷漠以对,就像最初时的那样。
但是白龙看了他半响,随着地震与脚下的传送器崩裂,脸上反倒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合上眼。
“是的,你抓到我了,我是你的了。”
他清晰而平静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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