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秉乾藏在袖子里的手在发抖,他的目光在帐中巡视,最终定格在自己旳佩剑上。
那是一柄厚脊阔刃的盘镡瓜首铜装战剑,尤重劈砍拼杀,曾随兄长效力疆场,这次他受邀至俱尔湾,临行前兄长神色郑重地给了他这柄剑。
说朝廷土司,要带兵器,不要让人看轻。
那时冶秉乾没当回事,只当是个沉重的装饰品,走出家门就没再挂在腰间,直到听说兄长冶国器率家丁进驻东进必经之地的冰沟马驿,要螳臂当车,他才终于想起这柄剑来。
冶秉乾抽出战剑握在手中,在空荡荡的营帐中挥了两下,自忖没有辛弃疾的本事与胆量,便换手横在脖颈间,却又没有勇气,反倒凭空在心中多了几分委屈。
‘凭什么呀,凭什么这么难的事就让我遇上了!’
正当他刚把剑从脖颈放下,帐帘被护兵伸手撩开,刘承宗低头走进帐中,冶秉乾本就害怕见他,不假思索地便将剑正指做出防卫姿态。
引得刘承宗皱起眉头,很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走向帐中桌案一屁股坐下,随手抄起砚台,又重新瞥了他一眼,边磨墨边道:“行啦,拿铁条你也打不过我,收起来。”
其实已经容不得冶秉乾考虑了,帐门处啪嗒一声轻响,樊三郎已经端着手铳对准了他,另有护兵持刀上前,待他神色颓唐地把战剑收入鞘中,便劈手夺过。
“剑没收了,省得再寻短见,下去吧。”刘承宗给护兵使了个眼神,坐在桌上对上冶秉乾闪烁的眼神,认真问道:“真不想活了?”
冶秉乾心说王八蛋才不像活了,转眼听出刘承宗的意思,难以置信道:“大帅……不杀我?”
“我杀你干嘛?”
刘承宗轻笑一声:“虽说土司们降我是无奈,但你给我做事,你哥起兵阻我,我就要转头杀了你?呵……你们家纳粮四十八石,是每年纳两份?”
冶秉乾点点头。
刘承宗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点头把砚台放在身边道:“给你哥写封信,劝劝他,西宁土司于国家有功,我不想赶尽杀绝。”
说罢,他起身向帐外走去。
他很欣赏冶国器,聪明识时务、能屈能伸,还能在大是大非之时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这个人简直哪儿都是优点。
唯独,不是他的人。
“大帅!”
他半个身子都已探出营帐,却被冶秉乾叫住,问道:“我哥……”
“你家祖先以北元四品武官降太祖皇帝,授小旗官,世代效忠至今,以功世袭指挥佥事,你兄长在上川口起兵是各为其主,我不怪他。”
刘承宗的脚步顿住,向西看了一眼,道:“但一处宅子墙裂了修修补补也能住,可若地基动摇梁柱断裂,若硬有一半人住在里面等着被砸死,逃出来的也没人手盖新房,最后这地啊,怕是要被别人夺去。”
“如今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因人事所致,实乃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
刘承宗说出这话,把冶秉乾听得瞠目结舌:“这,这……”
刘承宗看着冶秉乾,很认真的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太祖皇帝圣训,你哥发誓要永服辞训,让他听话,两日之内来降,仍保土司之位,授世袭指挥使;若他执意尽忠,我也成全他。”
冶秉乾哑口无言,直到刘承宗走出军帐,他还在神游天外,刘狮子的意识形态令他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
回到中军帅帐,樊三郎见他心情大好,便倒了茶笑着问道:“大帅觉得冰沟马驿的冶土司,会被劝降?”
刘承宗接过杯子摇摇头:“无路可走的人,有个台阶自己就下来了,但这种走哪都行却一心赴死的,恐怕劝降信劝不来。”
他对这事心里有数,冶国器本来是可以避免在这场战争中选边站的,但他既然在上川口起兵,把家族、兄弟抛在脑后,站到那个退无可退的境地,想必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像这种人,任何关于家族离散、加官进爵、兄弟安危的威胁,都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刘狮子也不认为自己那套还不够完善的家国天下理论,能在劝降中起到什么奇效。
所以他笑道:“只是试试罢了,这信是写给活人看的,就算不能劝降冶国器,也能劝降其他人,不会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必死决心。”
其实最重要的是,他的军队已经行进至距离上川口仅有四十里的老鸦峡西口。
这里是整个河湟谷地最狭窄的峡谷地段,刘承祖部先锋军率先占领了这里,才能让大军在此从容通过。
这不可避免的延缓了他的进军速度,军队通过这座峡谷需要两天,同时后方重炮也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拉到前线。
何况刘承祖麾下的镇海营士兵已乔装打扮成逃难百姓,去往东边探查路况与堡垒守军的情报,就算不派人劝降,刘承宗也必须在这逗留两日。
樊三郎听见他说这信是劝给活人看的,才恍然大悟,这才说出心中疑惑:“我就说嘛,去哪里给他封世袭指挥使。”
西宁是不可能了,元帅府也不需要在其他地方册封世袭指挥使,但这如果只是嘴上说说,那就很简单了。
不过她却没想到,刘承宗饮下口茶,非常认真道:“他如果来降,我就封他世袭指挥使,真封。”
“封哪里去啊?”
刘承宗随手指向自己的帅案,道:“你往那张舆图西边看看。”
樊三郎依言照做,在舆图上寻觅,刘承宗的舆图包含范围非常大,尽管青海湖以西有大片空白地带,但几乎包含了他们所知道的所有地方。
她先看到的是大小揣旦,但她觉得那是给虎墩兔大汗留的地方,便从那里往旁边看,问道:“威定?”
威定是格尔木的古名,刘承宗却又摇摇头,道:“我说土司于国家有功,他们的功绩是世代镇守西北边陲,在朝廷难以管辖的地方代王行事,你看揣旦也好、威定也好,有哪里是我过不去的地方吗?再往西看。”
刘承宗在心里是认定了元帅府跟虎墩兔必有一战,允许虎墩兔暂居揣旦,为的就是将来反目动手打起来方便。
樊三郎再往西看,眼神定住,看看舆图、看看刘承宗,那边都是草图了,是失里给标注的地方,她小心问道:“安西?”
“哈哈哈!”
刘承宗憋了很久,终于鼓掌笑道:“对,就是安西,喀什、英吉沙、叶城、莎车、和田、库车,那是我很难去到地方,在天山以南建立功业宣扬王化,才算土司对国家有功。”
那是樊三郎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她摇摇头没再多说,也没啥好说的了……把土司扔到大小揣旦和德令哈,别人就已经未必愿意去了。
樊三郎可不是过去对军事一无所知的小女孩了,她知道行军需要的一切准备、知道战斗该在哪里打响。
把军队扔到安西去,不要说那里的地如今还有主儿,就算是无主之地,单单如何一路奔袭过去就是大问题。
最关键的是,在西北打一场仗,对元帅府没什么意义。
樊三郎感觉到刘承宗对疆域非常偏执,他们取得康宁府就有些得不偿失,南方的物资运不过来、北边的支持送不过去,却分散了大量有才能的官员大将。
如果再向西北打一场仗,分散更多人手还不算大问题,两次越过雪山大漠天险的战争,收获都会非常小。
她打算有时间好好劝劝刘承宗,叶尔羌和吐鲁番的存在对元帅府没有威胁,但不是现在。
很快,冶秉乾的劝降信就写好了,心情忐忑地送到帅帐,待刘狮子看过书信,出乎他的预料,刘承宗居然让他亲自去送这封书信。
冶秉乾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刘承宗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问出一句:“那,那大帅我还回来么?”
刘承宗被逗乐了,哪儿有这么问的啊,他先是露出笑意,待笑意收敛才起身郑重道:“我希望你能跟莪共谋大事,但你兄长在那边,劝他帮他,都由你,再次相见可能就是兵临城下了,一路平安。”
冶秉乾愣了愣,缓缓小幅度点头,末了又听刘承宗叫护兵把佩剑还给他,护送他离开元帅府军队的控制范围。
冶秉乾的嘴唇哆哆嗦嗦,未必是有多感激,更多的可能是劫后余生重见天日,他重重向刘承宗鞠了一躬,这才跟着护兵离去。
等冶秉乾走远,樊三郎撩开帐帘看了看,才疑惑道:“你就这么让他走了,不让他在城下劝降?”
“他是人质,把他拉到城下劝降,把冶国器架住,演一出大义灭亲,我在城下把他杀了,除了让守军都觉得自己是英雄之外还有啥用?”
刘承宗摇摇头:“让他去城内瓦解敌军斗志,这也是围三阙一,大军压境,却让敌军误以为这并非必死局面,仍有投降机会,他们就无法背水一战。”
崇祯六年的二月初九,冶秉乾自老鸦峡穿过元帅府先锋军控制的上河滩,越过两军塘马斥候交战的河沟,进入巴暖三川营的驻地,在当日下午进入冰沟马场。
此时河湟汉土官军仍在向上川口汇聚,以一己之力留下朝廷河湟据点的冶国器见到弟弟大喜过望,但面上忧色也难以去除……就在冶秉乾回来前,冶国器正在与刚赶到冰沟马场的莫与京商议求援事宜。
各路土司的土兵原有定数,但在定额之外,土家几乎每个男子在危急之时都是土兵。
征召之下,接近一万八千名土兵、战马汇聚于此,兵员虽多却不精,围绕着营城、马场城、驿城分别驻扎,每日消耗粮草三百余石。
绝大多数兵力都被征召为民夫,几名将官和留守士绅商议筹粮,在南北谷中往来输送物资,但这仍旧杯水车薪。
今年的谷地本就缺粮,后援不到,他们筹到的粮草仅够支撑十三日;后续援军还不知何时能够抵达。
所以尽管冶秉乾没有死在刘承宗手上,他的到来依然对守军来说依然不是好消息,恰恰相反……他带来了刘承宗的最后通牒,两天。
冶国器看过书信,没有投降的意思,反倒是冶秉乾劝说两句,就被冶国器下令,由冶家土兵押到马场驿城的官房软禁起来,不让他扰乱军心。
但不论扰乱不扰乱军心,守军能选择的战术并不多,最坏的选择的固守小城放弃城外广袤田土、其次为依据两道河流野战固守,除此之外没有好选择。
人的名树的影,刘承宗转战陕北,硬碰硬击败贺虎臣部宁夏边军,吓得吴自勉不敢出战,任谁听了都对其部战力有所畏惧。
但莫与京也没更好的办法,后面兰州方向正在调兵粮器具向河湟提供支援,只能先依靠河流尝试野战。
不过野战给他们带来的优势也并不大,因为那两条南北朝向的湟水支流,只有十几步宽。
莫与京精选一万两千土兵,分布三营,在一道河流以桥梁为支点分布两营,挖掘壕沟埋设地雷构置营寨防守河岸,并于二道河另部一营为接应兵力,以防前线战事不利,也好撤回上川口,进驻城内防守。
冶国器则让土兵向刘承宗传书一封,一来感谢他放回冶秉乾,二来想骗骗他,看看能否多拖延两日时间,因为刘承祖的游骑在河对岸骚扰,给埋设地雷造成很大困扰。
却没料到次日上午,这封信才刚刚穿过二道河,站在土山上的莫与京已经命人打响号炮。
他通过望远镜看见河谷尽头十里外的老鸦峡东口,黑压压的军队与旌旗正在通过,就像一片蒙在烟尘中的黑雾,分做数股,浩浩荡荡蔓延向整个河谷。
直到一个时辰后的正午,元帅府的主力部队已接近二道河的四五里,兵阵的轮廓在逐渐清晰,战马踏过农田的烟尘也愈加明显,人马俱为一个小黑点,还看不真切。
随后很快就能看见蒙古马刀闪耀的反光,逐渐能够分辨左右两翼包夹向前的军队俱为马队,中间则是处处甲光闪烁的步兵阵线。
直至一里开外,席卷谷地推进的兵阵停了下来,即使不借助望远镜,莫与京也能轻易辨认敌人的头部和躯干,这到是令他稍稍放松。
敌军中间的步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精锐,大部分人穿的都是锁甲和皮甲,他所看见的甲光闪烁,只是皮甲的护心镜而已。
唯独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在他的印象里刘承宗的军队应该是一支以边军的为主的部队,怎么看着给北虏那么像呢?
随后稍一抬头,莫与京就被下午的阳光晃了眼,他在心头暗骂:刘承宗的小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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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