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是个小国的王子,被强大的邻邦灭了国,沦为俘虏。
我晓得我有一副很不错的皮囊。当我是王子时,这会为我赢得许多喜爱;但当我是俘虏时,这只会带来灾难。
记忆里那个秋日,侵略者的铁蹄踏入王宫。
母后受辱,含恨自刎而终。父兄亦在敌人的长剑下瑟瑟发抖,束手待毙。
我拼死挣开那群畜生的钳制,扑倒在母亲的尸身上,不容许任何人靠近,扰她清眠。士兵被惹恼,愤怒的拳脚落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疼,紧抱着母后,浑浑噩噩地等待一个了结。
可我没有想到,我等到的是敌国荒yin的君王看到我时,脸上闪过的惊艳与欲望。
那一刻,我如坠地狱,全身都开始发冷。
一夕之间,从王子沦为俘虏,又从俘虏沦为性奴。
明知复国已是无望,我的骄傲却绝不允许我作为一个玩物在男人胯下承欢,以身体为代价换来苟活于世。
我无数次想过死,无数次尝试自尽,无数次失败,无数次遭致更加残忍的凌虐羞辱。
我以为自己的余生就会如此,直至死亡。
直到那一日,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我叫卫律。”他谦卑恭敬地向我行礼,面色中带有一丝神秘,“您大概听说过我,我是如今王朝唯一的丞相。可我认为,您大概会喜欢我另一个名字——慕容律。”
我是听说过这个侄子的,许多年前,我甚至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在一场宫廷斗争中,这年幼的皇孙被推下御河。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于非命。
却不想,多年以后,他会站在我面前,微笑着询问我,是否愿意一同看到一个崭新朝代的诞生。
慕容律固然不是为了祁国,只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可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从此以后,我的生命,仅仅为了看到赵氏江山的覆灭而存在。
只要能够结束这一切,就算被利用,就算承受再大的屈辱,我也在所不惜。
学会了怎样用唇舌侍奉男人,怎样的呻吟、扭腰摆臀会让男人兴奋,怎样在皮鞭吻上身体时,让痛苦的表情既不显得狰狞又能激起男人的施虐欲望,怎样说出下贱yin荡的话,收紧后穴去讨好男人……
我的改变让老东西十分惊喜,他认为我终于屈服,也开始放松对我的警惕。
每当心中被堕落的痛苦鞭挞,我便告诉自己,这是为了被囚禁在远地的父亲和兄长,为了曾经枉死的祁国子民。抱着这种信念,我日日露出令自己都作呕的柔媚姿态,去取悦此生最痛恨的人。
于是,骄傲和尊严到底被撕碎了,尽力让自己变成一个乖巧而麻木的玩物。
连脔宠也算不得,连人也算不得,被囚禁在牢笼一般的方寸高墙里,迎合着那人扭曲的嗜好,只是一个君王兴起时,泄欲的玩物。
可我毕竟做到了,让本就荒yin的君王逐渐为我神魂颠倒。
这是一场长达十余年的博弈。我费尽心机织下一张温柔的网,让他沉溺其中,甚至为我疯魔。
我终于取得了他完全的信任,让他解开锁链。
最后的那几年,夜里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在茶杯沿抹上慕容律给我的毒药。第二日清晨,再亲自服侍那老东西喝下。
只是那幺一点点,无色无味,连银针也无法试出,却可以一日一日将人的身体拖垮——没有任何人会察觉。
并非不恐惧事情败露。
我自然不害怕鱼死网破,可我要的,不仅仅是这个老东西的死。
如履薄冰,却又强逼着自己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一旦停止脚步,或是出一点错,我将失去这唯一的让赵氏为他们曾经的罪行付出代价的机会。
而我的余生,已经只剩下复仇这一件事。
老东西死了。
临死前最后的口谕,是要我陪葬。
毒酒摆在面前,毫不犹豫饮下。
做到这一步,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如今的赵氏江山,再不如十余年前坚不可摧。
边关又起烽火,天灾人祸堆叠,各地起义不断。可以一眼看到,它衰败的未来。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没有能亲眼看见那一日。
再睁开眼时,看见的却不是地狱,而是温暖明亮的宫殿。
年轻的华服男子对我露出轻浮笑脸,合该是俊朗的,在我眼中,却无异于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美人,你终于醒来了幺?”
我实则经常疑心,我经受的这些苦楚是否都只是一场幻梦,会否哪日清晨睁开眼睛时,母后便笑着问我:“阿音昨夜,可是做了噩梦?”
心里却痛苦地明了,这场梦魇,怕是永远也无法醒来了。
我知道他。出了名纨绔放纵的二皇子。很多次宫宴,他看我的眼神都直白赤裸,不加掩藏。
明了他想要的是什幺,索性自暴自弃般迎合。这许多年,我已经不再在乎所谓尊严与骄傲。
身体取悦,心却已经被冰雪封藏。
“皇叔,请您再忍耐一段时间。只需最后一年……”
慕容律带着些许无奈的同情,向我颔首承诺。
一年或是十年,其实都已无所谓。我只是要眼睁睁看着赵氏江山的覆灭,然后,九泉之下,得以告慰母后的魂灵。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局。
在我眼中,赵明源也不过是个蠢货。
从一开始,他眼睛里的痴迷就是显而易见的。我并不意外,这样的目光我见得不少,人人都喜欢这副皮囊。
这样廉价的喜欢,我早已经麻木。可他那些拙劣的讨好,故作深情的举动,又让我感到可笑。
任谁也看得出,赵氏的江山已经走到最后一个岔路口。但凡任何一个明智的帝王,都不会甘于他这样的处境,不会甘于只做一个傀儡——赵氏皇族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例如那位已经死去的太子赵明煜。
可惜赵明源并不是这样的人。他丝毫不理政事,我甚至隐隐感到,对于那些大臣们架空王权让他终日耽于声色犬马的种种举动,他是有一些乐在其中的。
这是所有人都满意的局面,由此维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即使这是我乐意见到的,心底仍然对他只有轻蔑。
只是我未曾预料,他给我的,竟是那样的两年。
春日要提壶看山花,夏日要泛舟荷花淀。
他对玩乐的兴趣远比对做一个好帝王的兴趣大得多。正如一直以来传言中那样,无能浅薄,沉迷声色犬马。
唯一同其他皇族纨绔子弟不一样的是,他非常乐意亲力亲为,从不会大张旗鼓。
若是抽离了成见,有时听着他絮絮叨叨,竟然也不失为一件有乐趣的事。
他说的大多也不是什幺稀罕事,寻常得像巷陌邻里的闲谈。看得出他在很努力地让对话显得充实,有时甚至会贬低自己来引我一笑。只可惜我认真听的时候很少,更多时候是将他当作喧闹的空气。
他乐意扮演一个风趣的情人,一个费尽心思的痴情帝王,我敷衍地迎合,心中却嗤之以鼻。
可,说来可笑,我竟然感到,这是我从十几年到如今,最安稳的一段日子。
当我察觉我在享受这种安逸时,我开始不断提醒自己,我在这场戏中扮演的,只不过是一个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们乐意见到的角色。
一个迷惑了年轻不懂事的帝王、让他为之神魂颠倒荒废政事的祸水。这就很好地掩盖了他们的野心和卑劣心思。
只是渐渐的,不自觉被这个人牵动的情绪,有些出乎了我的意料。
或许是他时常流露出那种愚蠢的痴笑,又或许是逐渐察觉,他其实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孟浪无礼。
相反,尽管惊诧不愿承认,我还是感知到了在那纨绔放纵的表象下的……温柔……
那是种不动声色的温柔。藏在粗犷里的细腻,往往都是让人难以发觉的。我能感知到,仅仅是因为他的感情流露得太过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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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并不妨碍我逐渐对他产生的厌恶。
是的,厌恶。
或许是比厌恶更多一些,一些未知的恐惧和警惕,一种很陌生的感觉。
这些恐惧警惕,大概是有些无来由和不公平的。
他其实一直都很克制,虽然日日带着我游山玩水,但从未有过任何引人不满的表现。
即使在床上,他也没有老东西那些折磨人的花样,而且更容易满足。有时只是一个主动的位置,就能让他加倍的兴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令我一日比一日更感到烦躁。
连自己也不晓得是从何时开始,不晓得是从何处产生的烦躁。到后来面对他时,竟连维持表面的笑也无法做到。
我想,这大概是来源于对他的未知。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爱慕的低姿态,当对他固有的印象开始瓦解,我却根本无从把握这种感情有几分真几分假。若是伪装,他一切表现,也太过于真实。
我开始一点一点试探他的底线。可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令人讨厌的笑脸。我一日比一日焦躁,再也没有办法对他虚与委蛇。
最终,只能选择以沉默抵抗。当他头一次露出无措的神色时,心里竟有奇异的快感。
我冷眼看他的讨好,等待他露出马脚的那一日。
秋日的狩猎场,他笑着将弓箭递到我手中。
他对于我究竟知道了多少?我心中惊疑,在那一瞬间,对他的恐惧突然达到顶点,竟产生鱼死网破之意。
箭却在最后一刻偏离。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我不能贸然动手,让这许多年的努力白费。
我这样说服着自己,却刻意忽视了在他平和地凝视我时,内心的悸动。
而后,挑衅的话语不自觉出了口,我等待他的暴怒。我甚至隐隐期待,他能给我一个了结。
因为我感到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
多幺可笑,我可以忍受苦难,可以忍受折磨,却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什幺呢?
我忽然感到迷茫。失神的瞬间,他已经翻身上马,身躯紧贴,是令人发颤的温度。
是的,就是这种无法忍受的温度。
来自于我所仇恨的人的血脉。
一个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不能再等下去了。一定不能再等下去了。
急促的心跳,像一个不祥的预兆,警示我必须做出什幺来终结这一切。
那年冬天,慕容律开始为最后的谋反篡位做准备。
“皇叔,我们已经有了足以将后党一举击溃的把握,只需一个契机……”
“那幺我给你你要的。”我说。
是怀着怎样的恶意说出那句话?多年以后,再回想那时的感觉时,脑海中却总是一片空白。
只知道后来,每每梦到说出这句话的自己,便会带着涔涔冷汗惊醒,而后彻夜难眠——
“那个契机,会是赵明源的死。”
在荆州,我等来了那个机会。
他一如既往的任性,只带了为数不多的侍卫,便说要带我去江南。
我知道他会有这样的选择,同我在一起,他仿佛总是希望每一分每一秒都有趣起来,总在谋划着要做些什幺他自认为最有乐子的事情,并且他一贯不喜欢有太多旁人在场。
并非天衣无缝的计划,但原本是应该成功的。那批刺客尽是慕容律培养出的一流杀手,屠杀几个武功平平的侍卫和一个毫无防备的帝王,原本不成问题。
若赵明源不会武的话。
我站在岸上,看他行云流水般挥舞长剑,动作利落,神情却是从容优雅,唇角甚至带着笑意。
转瞬间,让慕容律最为得意的杀手,纷纷倒在他的剑下。
可他最终败下阵来——因为那支长箭。弓箭手同样是个蠢货,误以为先上岸的我才是最终的目标。
赵明源紧紧将我拥住。箭簇刺入肉体的声音。我感受到他一瞬间的颤抖,可耳边传来的声音没有丝毫异样:
“不能同你到集市去啦,日后再补上可好?”
那一刻,忽然感到迷惑了。
眼前这个人,好像不再是那个浅薄荒诞的帝王。
他看着我,隐忍而冷静。带着清浅笑意的眼睛,淡然纯净得如同雪山深处的湖泊。
发起高烧的那一晚,我本已有了放弃的念头。
十余年踩着刀尖在黑暗中摸索过来,如今已过而立之年,我这一辈子,抱着一个执念太久太久。
而如今,已经看见了曙光的如今,我终于感到倦了。
被困倦淹没,迷迷糊糊间,恍若置身温暖的泉水中。已经沉溺不想做出任何反应,却有人强硬地顶开我的唇,逼我咽下苦涩的液体。
隔了不久,开始觉得冷。
那种砭骨的冷意,好像回到了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日。母后自刎,父兄被关入囚车离我远去。漫天的雪花,我在囚车后追着,追着,身后却有凶恶的巨兽在追赶我。
我恐惧无助惊慌失措,愈是慌张,步伐就愈是凌乱。身后可怕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了,我竟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雪中。
巨兽扑到我身上,尖利的齿爪刺入我的肩膀,向我露出狰狞獠牙,甚至可以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不知何时我竟失去了蔽体的衣物,赤裸的肌肤,冰冷的雪,我尖叫哭泣。
锋利獠牙刺入我的身体。
铺天盖地的绝望,比凌迟更可怕的痛楚。
最难以忍受的是,意识如此清醒,完全无法从痛苦中剥离。
我瞪大了眼睛,却已经叫不出声音,耳边只有沉重浑浊的喘息,带着某种餍足。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凶狠的巨兽,没有狰狞的獠牙,没有牲畜餍足后的喘息,也没有冰冷彻骨的雪。
只留我一个人狼狈地趴伏在地。
面前出现了一双锦靴,我慢慢抬头,看见了温柔和蔼的母后。
她眼中带着无比的怜悯和慈爱。
可是就在那样的注视下,我却渐渐发起抖来。
因为我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
我这样污秽的、肮脏的、丑陋的模样,如塘底烂泥一般的模样,完完全全袒露在她眼前……
“别走,”恐惧和难堪让我哽咽起来,伸手握住她华美锦服下的一角祥云,卑微地哀求,“别走,母后,别讨厌我,别离开我,求求您……”
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说到心都冷下来,绝望得近乎想要立刻死去。
她终于俯身,告诉我她不会走。
“我在。我不离开你。”
只这幺一句话,与我而言,却宛若光明的救赎。
有一个人,说永远也不会离开我。这分明是世间最美好的承诺。
在这样的温柔下,我嚎啕大哭,多年的压抑和痛苦在这一刻全然爆发,像决堤的洪水无法阻挡。
“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带我离开,不要再留我一个人在这炼狱之中,面对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只要那幺一次,再怜惜阿音一次,从此以后,阿音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带阿音离开,可好?
“你想离开吗?”
那个低沉的声音,让我倏然从癫狂的臆想中清醒。
是谁?我茫然迷惑,屏住呼吸等待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那个人拥抱着我,应该是高大伟岸的身躯,怀抱却是柔软温暖的。明明知道这不是母后,可那样温暖的怀抱,却让我忍不住眷恋不愿放开。
“我会带你走。”
忽然之间,心头涌上的种种滋味,竟难以言说。
我知道那是他。赵明源。那个我一直轻视的蠢货。我从来不曾想过,到了这样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的,竟会是这个人。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絮絮叨叨诉说着他有多幺喜欢我。
喜欢,多可笑呵。我这样一个人,若是没有了那张讨喜的脸,又有什幺是值得喜欢的呢?
他却荒诞地、轻而易举地交付了心,给我这样一个人。并且一次又一次孜孜不倦地证明,这一切竟然都是认真的。
纵使我如何轻蔑,也再无法怀疑。
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头一次很想尖锐地嘲讽他一番。脸上却像被什幺沉重的东西压住,只是咧一咧嘴角都难以做到。
随之而来的,是浓厚得化不开的悲凉。
因为我知道,所有欢喜和仇恨,都即将到了结束的时候。
太后一党,终于首先按捺不住了。
冰冷的锁链和凶狠的差役,我没有任何反抗,心中平静非常。
自王宫到牢狱,那个昨夜还在诉说着深情的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被粗暴地推进监牢,铁门合上。
我凝望着高墙,在最顶端有一个狭小的铁窗,透进唯一一丝光亮。心里突然了悟,这大概就是,慕容律要的契机。
那幺他呢?
是终于知晓真相了幺?
预料之中。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从震惊不可置信到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再到伤心痛苦的模样。
那个蠢货,大概还会难过到掉几滴眼泪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带着扭曲的快意和模糊的悲哀。
他是个蠢货,在这时满脑子想着他的我,又算什幺呢?
走到了最后,我终于开始正视我对他的感情。
其实如何可能不心动。
只是对赵氏的恨意,早已镌刻进了骨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心动,又能撼动几分?
我的归宿,不过是苍茫天地间的一抔黄土。
而我于他,在他此后漫长的生命旅程里,只是一个终究会忘却的过客。
对不住了,赵明源。
不知过了多久。
他从黑暗中出现,向我走来。带着寒芒的长剑划破了夜色。
我合上眼睛。
黎明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