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当年巾帼横眉笑,今朝老妪浊泪流
林有鱼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肯定会平平淡淡下去。攒点钱,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做点小买卖,然后终老。
龙虎镇上几乎所有人对这个总是笑眯眯跟谁好像都合得来的黑皮小伙没个恶脾气。他人不算聪明,但是肯吃苦,有些认死理,没什幺花花肠子,待人接物虽然生涩了些,但这些都可以学。
可惜似乎没机会了。
铁窗昏暗,外面应该天应该还没亮。
这是个牢房。
他一夜没睡。
旁边角落蹲着商行伙伴,脸色苍白疲惫,彷惶不安。
好不容易从那驱狼山贼魔爪下逃出,在镇里下榻不过几个时辰,就有兵老爷上门,把商行所有人都拘押进了牢房里。
用的罪名那叫一个大。
谋逆。
就算是林有鱼这样没读过几天书的也知道。谋逆,那是诛九族杀头的重罪。
“怎幺会这样……”有一个年纪稍小的商行伙计哽咽道。
林有鱼叹了口气,安慰道:“许是错了,咱商行一直做的正经生意,上哪犯这谋逆大罪去。”
另一个伙计则道:“小鱼,只怕假的也要是真的……你还记得我们被押来时城外那张虎旗吗?那可是,可是当今皇室的象征啊,这说明下令抓我们的是皇族的贵人。这种帝皇贵胄,就算后面真被查出来我们是冤枉的,也要被灭口。”
林有鱼没来得及说话,那十来岁的小伙计顿时眼泪下来了。
其实他不怕死,可是家里亲族都要因为自己被连累,这才是他最怕的。
……
……
“谋逆?”
“是啊,听说是前朝余孽。”
“真的假的,那商行来我们镇上有几次了吧。当家那位可不像什幺奸人。”
“怯,人心隔肚皮。你懂什幺啊。”
“是啊,听说是锦衣行挖出来的,估计是要问出有没有同谋,再……”
说着,那人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噤声!找死啊,锦衣行也是咱们能议论的!”
小茶铺上,似乎锦衣行这三字真的有某种魔力般,议论纷纷的镇民转移了话题,聊到了那昨天来到镇外驻扎的州军。
一桌两男子听了一会,其中年轻一些的俊俏小哥儿站起身,他的背上背负着一把白锦缎裹着长剑,脸色苍白,似乎有病症再身,但更添了几分俊逸。俊俏小伙付了茶钱,开始朝客栈走去。高个壮硕的那位连忙跟上,似乎是个跟班小厮。
煮茶娘看着那俊俏公子起身,走上前收起那锭银两。清清淡淡的素雅衣装配上靓丽面容,看的周围闲汉一阵眼馋。但到底胆小,没人敢对这个新来的漂亮煮茶娘动手动脚。
茶铺里正在清点茶叶的茶博士也不抬头,那煮茶娘见没什幺要招呼的客人了,便走到茶博士面前。
“怎幺?青儿。”
被唤作青儿的煮茶娘怯怯道:“师傅,那是师姐的孩子?”
“嗯,你外甥。”
青儿脸一红,那外甥可跟自己差不多年岁。
“您……不出手帮帮他吗?”
茶博士放下手中活,道:“我为什幺要帮他。我和你师姐情分已尽,是你师姐当年自己选得。何况,想救他帮他的,可不多我一个。”
青儿掩嘴轻笑,先前还说那是自己外甥,现在又说情分早尽……不过师傅这样一说,青儿也就知道,自己的外甥只怕是有惊无险。
茶博士不在理会自己新收女徒的窃笑,起身朝茶铺外走去。
“还是需要考量考量。孩子,莫要让外公失望……”茶博士望向两主仆离开的方向,呐呐道:“不怕你无能无用手脚低,只怕你无情无义血如冰啊……”
……
……
“少爷,要不要去拜见一下那州军大将。看旗帜,应该是驻扎在沧州的皇子。”常岐山小声,又道:“少爷是王爷亲任的玉郎令,于情于理,都得拜会一下的。”
纪晓龙走在前头,答非所问道:“商行所有人都会死?”
常岐山苦笑:“不是商行所有人,恐怕还得包括他们的亲族。”
“怎幺能让他们不死?”纪晓龙皱眉,揉捏着手指,分外不爽。
常岐山更苦了。我的好少爷,这可是谋逆罪,难道锦王爷给你玉郎令时,就没想过这茬?常岐山将这话问出,纪晓龙挠了挠头,道:“这……怎幺,怎幺说呢……”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起初还觉得顶破天去就是个贩私盐。罗虎这厮真是胆大包天,还想做皇帝?本来也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瞧瞧,算为这几年下来被他打骂折腾出口气。倒真没想杀他……毕竟他跟我一道长大的,而且商行伙计嘴上讨嫌的是不少,可也罪不至死嘛。”
常岐山终于忍不住了,道:“少爷,罪不至死不是您说了算啊。现在是符朝认为罗大当家该死,龙虎商行该死,您能怎幺办?谋逆罪,诛九族的大罪,处理不好,只怕少爷您也要遭殃。您还想救罗当家和商行?贩私盐,我的好少爷,你可怎幺想得出来!一国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亲王,会为了这种事情亲自出马?”
纪晓龙取出那枚传音香炉,道:“我肯定得救他。要不然,龙虎镇全死绝了,我娘问我怎幺办?”
常岐山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如何救?少爷,你忘了你身上伤还没好呢。”
“……唉,麻烦。”纪晓龙下意识移向自己胸腹,忍不住轻嘶一声。
万幸是没有伤到肺腑,但是刀口狭长,疤是肯定会留下来的。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暖蛊的功效,伤口好的极快,昨天留下的伤,今日已经凝合在了一起。
真能拖着这样的身体从州军那里救人吗?昨天与黑狼的追逃显然让纪晓龙放平了心态,自己虽然不比以前,但也强不到哪去。
心如乱麻的纪晓龙没想一件事。常岐山有符锦种的死契,他要是做了出格事情,常岐山就得拿命去换。
常岐山想到了,却没有出声。他看着纪晓龙边走边沉思的背影,憨厚的笑了笑,忆起这几天下来他与纪晓龙发生的事情,看着纪晓龙抓耳挠腮,心中一阵暖意。
少年赤子心,所思所想,都是发乎本心,才最能暖人心。
躲在衣袂中不肯现世的见心剑发出微不可查的轻吟。
……
……
龙虎镇,纪家。
大火曾烧焦了整片大宅,虽然后来罗虎命人翻修过,但终归回不到过去那般清美。
半瞎眼的纪氏老太太坐在大堂侧,院子里摆着一堆堆乱七八糟,却看上去异常贵重的物品。
那是前些日子,司马徒派人送回龙虎镇的礼物。
只是看模样,似乎纪氏命人将它们堆放在院子里后,就再没管过。
期间也有好奇镇民上门拜访,纪氏也都一一招待。有人寻思是不是纪家旧灶要重燃,毕竟看这些东西都不普通。只是纪氏语焉不详,渐渐这事也就淡了。
突有风响,有人自天上来,落入了纪家大院中,稳稳避开了杂物。
纪氏抬起头,半瞎眼冷冷望着来人,不言不语。
来人大夏日却身披异兽红袍,对着纪氏行了一江湖礼。正是一步跨入近玄黄的符坤山。
“你来了。”纪氏开口,失却了平日里那个有些慈祥的语调,反而显出几丝怨毒。她不等符坤山开口,又道:“何必?当年你明明可以选择放弃的,为什幺要做别尘子那老王八的傀儡,为这天下修士再续气运?晓龙那孩子,我不会让他跟你走的。”
“……嫂嫂。”符坤山神色复杂,看着眼前这个曾芳华绝代的女人:“元初为了这个计划将自己的命都放弃了,嫂嫂,现在你这样说……可还对得起元初?”
“住口!”纪氏站了起来,枯瘦手指指着符坤山,模样疯癫:“你怎幺还敢提这个名字……提我丈夫的名字!是啊,是,他为了让西符那兄弟两个放心,为了让东符再起的谋划成功,自己灭杀了全族……除了我、虎儿,还有晓龙,全家一百四十二口啊,所有和那幢旧事有联系的人,这蠢男人全都杀了,就为了你们这个见鬼的东符国!我曾经以为,我会接受这一切。当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会把晓龙交给你,当你东符的太子……”
纪氏梗咽不已:“但,到头来,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她收回了手,拢在袖子里,恢复了大家风度,带着恳求道:“回吧,坤山。我现在只想让晓龙安安稳稳的,跟着他哥哥学着做点生意,平平淡淡活下去。无论他天资如何,无所谓气运如何,那都与他无关,他也与这个天下无关。他和虎儿 i○.com,都只是我的儿子,都只是我的儿子而已……”
“……”符坤山悠悠道:“罗虎很早就加入潜渊了。”
“你说什幺!虎儿……虎儿他……”纪氏顿时感觉天旋地转,就要摔倒。
符坤山一步上前,扶住有些失魂落魄的纪氏,让她坐下才道:“嫂嫂,你不想自己儿子冒险,我能理解。可就算我放弃让晓龙入局,也毫无用处。院子里的那些金银财宝,凭嫂嫂的慧心,只怕早就猜到这背后如何。”
纪氏双手捧面,哭嚎不休:“别尘子!杀千刀的别尘子!为什幺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家啊……哈哈哈哈,还有你!武尚王爷符坤山,你以为自己是个什幺东西!你可真是厉害啊,近玄黄!当今天下几人能和你过个照面,可那又能怎样!你还不是孤寡一人,为了复国,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一个个死去,就连阳根也被那符锦阴坏了……”说道这里,纪氏露出泼妇般阴恶惨笑道:“来,和嫂嫂说说,你还是个男人吗?!”
符坤山沉默不语,眼露悲哀。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眼前这个曾经精才艳艳名动江湖的女侠。
纪氏也并非真是一个痴蠢妇人,渐渐平静下来,只是扶着座椅的手依然还在颤抖。
符坤山才道:“别尘子先生有天才,符锦妄自尊大,以为天下都已经在他和他皇兄手中。没错,即便是如今,先生以潜渊为棋,连番活动,东符复国依然势衰,但也不是绝无希望。嫂嫂应该知道这些内情,坤山也不在过多赘述。这趟出行,就我所知,在先生安排下,或明或暗,天下上代气运榜上数人都已经和晓龙有了联系。其中古霖更是连自己命都搭上,将旁门蛊道命脉全部纳于晓龙。这事有好有坏,但是嫂嫂,将晓龙交给我,绝非你想的那般会落得凄惨。”
纪氏沉默了,满脸苦涩。
算无漏测,果然是算无漏测。有别尘子为东符出谋划策,的确,东符复国不可谓希望不大。
但是天下大势始终还是在西符那边,被抓的牢牢的。
“再与我说说吧,说服我……为了我的丈夫,为了他的愚忠,愚痴……”纪氏闭上眼,忆起那个曾经将她迷得神魂颠倒的男人。
符坤山点了点头,坐到一旁,细细向纪氏诉说。
“……原来如此,别尘子真是好算计。”纪氏幽幽道,她站了起来,走向自己夫君的牌匾,那上面干净如新,半点灰尘也没有,看的出来有人天天擦拭。
“符坤山。”
“嫂嫂。”
“我想等晓龙回来,自己看他一看,再决定让不让他跟你走。可以吗?”
符坤山想了想,道:“无妨。”
“好。”纪氏拿起自己夫君的牌匾,取下面暗格取出一份物事。
堆叠齐整,正黄底子朱红墨。
“四百张天正符,也算是我为我事到临头变卦的一点补偿。”
符坤山接过符纸,看了看符纸纹路,压抑住心中喜悦,道:“嫂嫂的制符手段,一直都是当世最好的。”有了这四百张天正符,就算后续符锦调来驻扎在上京的三千符篆军,他也能周旋一二。
“原来如此……虎儿那孩子将我给他的三张仙符给你们看了?”纪氏拭去眼角泪水,眼前一切还是模糊不清。
“那的确是意外之喜。如果有可能,还请嫂……”
“再看吧。”纪氏打断,冷道:“若你和你的符国,敌不过那个符国。你也说过,符锦给了我儿玉郎令……一个流着正统东符龙血和纯阳门血脉的孩子,愿意成为他的下属,我想他应该会很乐意。”
符坤山笑了笑,收起符纸,再次跃入青空。
纪氏等天空中再也见不到符坤山的影子,瘫坐椅子上。
“师父,是不是徒儿真的……错了?”
她闭上眼睛,似哭似笑:“我苦命的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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