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看不起任何武夫,之前进攻黄祖的时候他还对甘宁的建议不屑一顾,说甘宁这货明摆着会带来灾祸。
能制定详细周密计划且作战勇冠三军的甘宁尚且如此,就别说年少的关平了,如果不是为了大事,张昭都不会允许关平这样的武夫坐在自己身边。
冷静,冷静,我这都是为了江东的未来啊。
他叹了口气,脸上又很快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模样。
“老夫与诸公听说小将军斩杀曹子和,都连赞英雄出少年。
天下都说曹公势大不可抵挡,我江东战和不定,既知小将军神威,当想听听足下高见了!”
按照正常路数,关平应该谦和地连连说“不敢”“侥幸”然后力主要战,张昭自然可以开展下一步。
是你要战的,大家都很钦佩,也非常支持你,不如我们给你凑一彪人马,让汝率军去跟曹公为难,随便斩杀些敌将,挫败敌人的锐气,对你这种斩杀曹纯的勇士应该不难。
关平年少气盛,在一群名士的恭维中十有八九会飘飘然答应下来。
张昭和陆绩连人都准备好了,只要关平同意,就立刻真给他一彪人马, 鼓动他去进攻曹操,陆绩可以分出自己的部曲助战, 名正言顺离开柴桑, 离开那些主战派的视线。
当然了, 这支兵马肯定不会让关平指挥,离开柴桑, 再通过夏口,他们便立刻发动绑了关平送给曹操。
曹操本来就是大喜大悲的性子,大战在即先折曹纯, 他不敢随意发泄,肯定憋了一股邪火。
只要关平受诛,江东与刘备之间肯定无法继续同盟,到时候张昭就说服孙权立刻与曹操夹击刘备, 之后投降曹操,江东众世族可以仿照荆襄世族一般投降,人人都能封侯。
这鬼蜮计俩说起来挺丢人的,但陆绩告诉张昭, 以诸葛亮展现出的才智肯定能说服孙权, 周瑜、鲁肃、程普、甘宁等人征战半生,也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
为了拯救江东, 也只有请张昭这样老成持重, 名满天下的人稍微损害一点自己的名声了。
这个主意诸葛亮肯定能一眼识破, 所以张昭只能趁着今日做贼一样,叫众人来组团忽悠关平。
见关平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张昭心中属实有那么一点点羞愧。
哎, 这不是名士所为,但我身负伯符托孤之重, 为了江东也只能如此了。
众人都期待地看着关平,等待关平说出曹军不足为惧之后就开始吹捧。
关平手捧铜卮,环视周遭众人, 嘴角微微上扬, 叹道:
“曹军强横,江东诸公诚不可与之争锋, 不如早降。”
张敦按照之前的安排长身而起, 赞道:
“小将军所言甚是, 那便……呃, 什,什么?”
关平并不擅长口舌之争,但他一杯酒下肚,浑身热血翻腾,全不顾周遭众人惊愕的目光,愤然起身朗声道:
“不错,曹军势大,已经扫平江北,天下莫敢相争,诸公定然也是此意, 不如早降!”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关平竟然如此刚猛暴烈,竟然全不客套, 上来就直戳众人的肺管子。
这, 这该如何是好。
虞翻早就看出关平对自己的莫名的敌意,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冠,长袖一震, 冷哼道:
“是战是降,我等自有决断,不劳小将军费心。
小将军既然知道曹军势大,何不劝刘豫州早降?”
关平论口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虞翻的对手,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上座的张昭,见张昭一脸惊骇中多有几分内疚,心道张昭面薄,自然不好意思训斥这些江东世族。
我不过一武夫耳,今日定要为张公出头!
他冷笑着将手中的铜卮狠狠扔在地上,那清脆的响声听得众人一阵心悸,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关平已经长身而起。
他手按剑柄, 冷笑道:
“我等自然不降。”
“当年曹军进攻徐州的时候,我才刚刚记事, 随父亲与诸位叔伯一路南下, 这一路亲眼所见便是曹军暴虐, 一路杀烧,鲜血浸透黄土,尸体堵塞泗水。董卓之乱以来逃到徐州的百姓几乎在这一战中都被杀尽,虑、睢陵、夏丘诸县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
“我军中有徐州人,更有众多目睹当年惨状之人。
徐州人谁家没有当年惨死曹军刀下的亲朋故旧,谁敢称降岂不是雌伏仇寇,猪狗不如之人。
见过当年惨状,还愿为曹贼张目,又哪有面目自称圣人门下?关某素来知晓诸位君子皆口称仁政爱民,都以教化四海为己任,何不身体力行,与我等锄强扶弱,共抗曹贼——不知张公意下如何?”
为何不锄强扶弱?
这不是废话?因为曹军太强了啊。
要是一个山贼屠戮甚重,这些名士肯定振臂一呼,高呼大家并肩子上别跟他们讲什么规矩,非得把那山贼全家都宰了。
可曹操明明都这么凶残了,你还要去锄强……
江东士人人人色变,这话也正好触及他们领头的陆绩心事,一时间众人缄口不言。
关平肯定做不到引经据典,但他讲述的都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事。
当年曹军残暴,让刘备麾下众人人人记忆犹新,诸葛亮、麋竺、麋芳这样的徐州人更是誓死跟曹军作战到底,连徐盛都说自己有不少亲朋好友死在当年曹军手下,若是不报此仇,岂能在世间行走?
他借着酒劲,想到哪说到哪,见江东众人居然完全不敢辩驳,心中大喜过望。
这……这就是舌战群儒?我这一开口,他们都不敢说话了?
天命在我!我果然是在按天数行走!
江东众人当然不敢辩驳——关平这武夫嘴里吐不出象牙,居然直接说想要投降曹操的徐州人都猪狗不如,他们本来可以用刘备的好友陈登降曹来恶心关平,但看着上首的张昭一副吃了不干净东西一样的表情,顿时各个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
张昭面色铁青。
昨天他们与诸葛亮舌战,被诸葛亮以大义为名堵的说不出话,但诸葛亮注意口德,也没有拿张昭是逃难徐州人为切入点恶心张昭。
这关平也太不要脸了,这是阴阳怪气谁呢?
他哼了一声,满脸煞气腾腾。
是的,关平说的没错,张昭就是徐州彭城人,正好在兵灾最严重的地方,那些曹军士兵各个都是吃大户的惯犯,谁管特么名士学问,大刀片子专门找有名有钱的人砍过去。
张昭不少亲朋故旧都惨死在那次大战中,若是按大汉的风气,你为天下、为大义劝孙权投降也没啥,但你身为圣人的好学生,公义归公义,之后论私仇的时候要么跟曹操拔刀拼了,要么就当众跳河自杀,然后阖门自尽,成全圣人的教诲。
可张昭不想啊。
好个关平,连伯符和仲谋都对我毕恭毕敬,你居然敢阴阳怪气我。
当我不敢杀人吗?
我想杀你易如反掌!
张昭眼中杀气腾腾,关平立刻明白,之前自己的话触到了张昭的心事,他定是之前委曲求全,现在定是对这些口口声声要降的江东士人颇为怨恨。
他大喜过望,猛跳到张昭身边,嗖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厉声道:
“某誓与张公同进退,谁敢言降,自己便降!要我等降曹,绝无可能!”
徐盛来江东之后循规蹈矩,拼命压着自己性子,从不敢对这些士人无礼。
见关平年幼尚有如此豪情,他顿时热血沸腾,将所有顾虑抛在脑后,也提起一只酒桶,咕嘟咕嘟顷刻间喝的一干二净(大部分都撒在了身上)。
“算我徐盛一个!”
他也抽出佩剑,站在张昭身边,两人一左一右持剑而立,大喝道:
“俺徐盛是徐州琅琊人!张公是徐州彭城人!都跟曹贼有血海深仇,不可不报!小将军长在徐州,也算半个徐州人!咱们今天就把事情说个明白——谁要降,自己去降!
谁敢劝至尊降曹,便是与我等私仇,我们三个……都敢杀人!”
张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