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谈毕,李然便自台阶起身,又朝着鲁侯最后行了个稽首礼,便往宫外退去。
鲁侯看着渐行渐远的李然,原本不舍的心情在此刻转变成感激,而这种感激又激励着他对未来的鲁国充满了希望。
李然并非鲁国人,但却因为兄长的关系,因为“朋友”二字,而对鲁国可谓是鞠躬尽瘁,为自己能够重掌君权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然虽说自嘲是一个阴险可耻之人,可在鲁侯眼中,李然才是那个真正品节高尚之人,比之叔孙豹,比之羊舌肸,乃至是郑国的子产,皆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一个向往光明而置身黑暗的人,远比守身如玉,要难的多。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知其白,守其黑”了吧。
得友如此,君复何求。
所以,鲁侯此时亦是暗下决心,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鲁国,只是为了报答李然的这一份赤诚,他也要肩负起中兴鲁国的这个重任!
坚毅果决的眼神在他的双眸之中晃动,下一瞬,转过头,乃是恢弘雄壮的楚宫。
“季氏下一步的动作会是什么?”
面对而今越发明朗的朝局,季孙宿一直卧床不起,反倒成为了叔孙豹所担忧之处,季氏如此的安静,太诡异了,一点也不像以往的季氏。
李然却很是安然,只正色道:
“不必担忧,如今有孟氏在朝堂上与我们遥相呼应,季氏短时间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季孙宿遭此一劫,想必也已不复雄心,唯独需要我们担心的,乃是他的这个孙子——季孙意如。”
“此人颇有城府,善忍能断,年纪轻轻便有其祖父之象,不可不防。”
“趁此人尚未在朝中立足,大夫还需想方设法尽量压住此人。”
李然不知为何,反而是有些隐隐担忧起季孙意如来。此人是李然自穿越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对手。按说此人,论资历,论能力,论城府都与他祖父相去甚远。
但此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便是什么事都真的敢干,而且往往是不计代价。这种性格,虽然碰到更狠的人,总是会一挫再挫。但一旦这样的人干成了一件事,那对于他的对手而言,便是毁灭性的。
更何况,季孙意如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还有极大的成长空间。这不由得是让李然有些担忧,而这种担忧,又是不无道理的。
毕竟这种事,在历史上可谓是不胜枚举。古今中外,多少王侯将相,都是输着输着就赢了,而赢的一方,却往往又会是最终走向了失败的那一个。
“嗯,老夫知道了。”
当然,叔孙豹此时并不能清晰的领会到这一点,因为毕竟没有足够的历史经验供给他参考。
他不可能了解刘邦和项羽,更不可能对拿破仑,英法百年战争这样的有任何的了解。
所以,他只简单的应了一句便算罢了。
“对了,你自己准备作何打算?君侯可有给你安排官职?依老夫愚见,你李子明呀,莫说大夫,便是给个卿位那也…”
“大夫。”
叔孙豹话未说完,李然的声音便将其打断了。
“然不可在鲁国为官,这一点,大夫应该比君侯更明白。”
“这…唉…老夫如何不知这一点,可你…哎,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劝你。不过子明啊,老夫今日也许下一言,日后无论子明你有何要求,但凡开口,豹必然无有不应!”
对于李然的大恩,叔孙豹自然是需要铭记于心的。
一年前的曲阜是何模样,而今的曲阜是何模样,叔孙豹不得不感叹于李然的智谋卓越,这样的人无法为自己所用,无法为鲁国所用,实在是有些可惜。
但这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因为他知道李然这么决定,也是为了鲁侯,也是为了整个鲁国考虑。
“主公,方才属下收到家里来的信札一封。骤可能需要出城一趟。”
这时,孙骤进门拜道,说是要出趟城。原来,是他们乐安孙氏来了人,眼下正在城外等他。
李然点头道:
“嗯,无事,一切小心。”
待得孙骤走后,叔孙豹见得此人方才又想起了孙武来,这才问道:
“算算日子,那小子也应该快回来了。此人这次率领莒邾两国大军,直将季氏打得是溃不成军,也算得是大功一件。若不是得此人帮忙,此次要季氏这般大放血,怕也是不易呀。”
说着说着,叔孙豹捋着自己的短须,脸上满是十分欣赏孙武的表情。
鲁国的将军他都见过,可是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孙武的,如此的战将,世所罕见!
“孙武之能,绝不在然之下,此番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日后若是有机会,他的才能定将会引得天下瞩目。待他回来后,大夫定要好生招待一番啊。”
李然的想法是,如果孙武愿意的话,那便让他留在鲁侯身边,一来可以帮助他实现抱负,二来也能保证鲁国未来之事可一路顺遂,为鲁国中兴而出一份力。
“是是是,孙武今次可谓立下大功,他若愿意入仕,老夫定可保他将官之位!”
暗地里,他与李然都知道孙武乃是帮助他们的。可是明面上,此番孙武率军攻打季氏,那实质上也就是在攻打鲁国。
关于这一件事,虽说眼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倘若真有人拿出来说事,却也是一桩麻烦事。
所以孙武要想在鲁国为官,叔孙豹自是要为他作保才行。
好在春秋时期,这种朝秦暮楚的行为,对于人才而言,也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恰恰相反,还很是一种优势。比如所谓的“楚才晋用”之典故,说的便是这种情况。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孙武自己的意愿了。
“主公,那人已经出城。”
季氏家宅,季孙意如的书房之中。
一名武士拜单膝跪在季孙意如面前,季孙宿坐在案几前,此时脸上满是肃冷之色。
“务必一击即中,万不可留下任何把柄!”
季孙意如立在一旁,杀意腾腾的说道。
“诺!”
武士应声当即退去。
“孙儿可调查清楚了?那人当真就是此番率领莒,邾两国掠我季氏城池之人?”
这段时间,季氏宗族内务,季孙宿都已交给了季孙意如,听闻他要刺杀李然身边的护卫,当即询问道。
季孙意如当即点头言道:
“孙儿已经调查过了,莒邾两边都是同样的消息,率领两军攻我们城邑的正是这个乐安孙氏的歹人。这个孙骤之前乃是叔孙豹的门客,后来被选作李然的护卫,此次李然前往晋国时便一直没了消息,若不是此人,还能有谁?”
“李然整日躲在叔孙豹的家宅之中,我们无从下手、但这个孙骤,今日必须得死!”
“十多座城邑,就这样拱手送了人,此仇不共戴天。不杀此人,孙儿难咽这一口气啊!”
杀不了李然,便逮着他身边的护卫下手,季孙意如对李然的恨意已经无需多言。
“嗯,也罢。但切记谨慎,不可再给叔孙氏留下任何把柄。而今我季氏已是孤掌难鸣,万万不可再生事端。”
季孙宿话音落下,便显得已是有些支不起身了。起身意欲离去,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还是季孙意如扶着他,这才得以颤颤巍巍的直了身子。
一脸老态的季孙宿看着房间外逐渐飘洒的秋雨,忍不住叹道:
“时不我待,老啦…老啦…”
看着季孙宿佝偻的身影,季孙意如脸上的阴沉之色更甚。
待得他走后,季孙意如这才唤来手下门客。
“绛内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主公,属下已经托范氏族人查明了真相,此番老宗主受困于晋,除了韩起与羊舌肸外,尚还有郑国子产与祭氏的参与。”
“那祭氏之女祭乐与李然交好,自不必说。据说李然在晋国时,业已与子产见过了面,想必也是一早就私下串通好了的。”
那人言罢,当即退至一旁。
关于晋国内的消息,季孙意如其实一直在派人打听,可因为平丘之会上季孙宿作为季氏宗主,冒犯了晋侯以致于声望骤减,因此晋国六卿对季氏皆是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季氏之人要在晋国打探消息,也自然是多了几分不便。
所幸这范氏一族与他们关系一直都还算得不错。得益于范氏的暗中调查,季孙意如这才是完全理清了祖父被扣晋国的真相。
“另外…”
“还有什么?”
季孙意如黑着脸问道。
对于郑国也会介入此事,他已是万万没有想到。而此时又闻得了一声“另外”,当即更是心中一惊。
可谁知那名门客言道:
“有件事,属下一直觉得很是奇怪。”
“哦?何事?”
“属下这几日一直在想,如果叔孙氏真要制衡我季氏,那首要的,便是必须借用君权的。但要说这新君,乃是老宗主与孟氏一手扶立的。新君必然不会不利于我们季氏。而叔孙氏于此事上,退无可退,这便也就罢了。孟孙羯乃是老练之人,又有拥立新君之实,大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他近日的反水之举,实属令人诧异。”
那门客一边说着,一边脸上已是布满了疑惑之色。
而季孙意如听到此处,脑海之中忽的是闪过一道极为可怖的念头来,脸上顿时不由得露出惊骇之色。
“难道说”
“主公?”
门客甚是奇怪的看着他。季孙意如一拍自己脑门。随后竟是瞬间将案板上的竹简悉数打翻在地,一脸暴怒咬牙切齿道:
“我们…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
“公子稠其实是叔孙豹扶立的!”
话音落下,季孙意如紧握的双拳“嘣嘣”作响。
他方才于脑海中,将最近鲁国朝堂的事件进行了一个串联,突的发现鲁侯最近的为政举措,看上去乃是于鲁国有益,但实际上都是处处针对的季氏!
而且,当初在晋国时,鲁侯为何如此心甘情愿的被遣返?甚至都不带挣扎一下?这不正是因为他与李然早有串联?
定是这个原因,所以在得知了李然所设的这一惊天陷阱后,才会立马返回了鲁国,好让祖父一人独自面对平丘之会!
再联系上近日孟孙羯的反常举措,此刻的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当初叔孙豹言之凿凿的反对祖父立公子稠为太子,其实就是欲擒故纵!他越是反对,祖父便会越是坚决,这才上了叔孙豹的当!
换句话说,季氏而今在鲁国俨然已是独木一根!
“李然!…李然!”
季孙意如毕竟也不是个蠢人,在被蒙了那么久后,在理清了其中的关节后,终于是看清了公子稠的真面目来。
而他的脸上,其怨恨之色,早已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