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平日肃穆威严的赤王府中亦是一副热闹景象,紧闭的大门之后,不时传来舞乐之声。
拓跋煜箕坐在殿上,身上松散地披了件黑色的燕居常服,那袍上用银线绣满了高雅清丽的仙鹤纹案,却反倒更衬出了赤王殿下的不羁与粗狂。
厅中一众舞姬随着动人的音乐在觥筹交错之间翩翩起舞,引得围坐一旁的幕僚和大臣们皆是赞叹不已。
不多时,一位将军打扮的人物,来到拓跋煜座前向他举杯道:“北朔如今国泰民安,边境祥和,全赖殿下不世之功,属下敬殿下一杯!”
拓跋煜淡淡扫了对方一眼,此人乃是当年随自己南征耀月的先锋蓝怀义,如今已是北朔五军之一的东军大都督,对方性格豪爽,说话也是这般口无遮拦。
拓跋煜举了酒杯,却只浅抿了一口,他盯着大厅中间那名抱着琵琶的舞姬,悠悠说道:“耀月国苍林王复起,只恐与北朔难免会有一战。你等身受国恩,当勤练兵卒,以待他日之用。不过宴会之上,不谈国事,今夜大家需玩得尽兴!”
说完话,拓跋煜眉间一舒,放下酒杯笑着走下了座位。
那些舞姬看到英武挺拔的赤王过来,纷纷围了上去,在他身边献舞。
拓跋煜微微一笑,伸手将舞姬怀中的琵琶一把取过,径直弹拨了起来,座下众人难得看见赤王这幺有雅兴的一面,纷纷大笑着拍起了掌,为其助兴。
北朔族曾以游牧为生,民风彪悍,百姓多擅长骑射舞乐,身为北朔皇室的拓跋煜也自然不遑多让。
拓跋煜与那些柔美的舞姬一道且奏且舞,浅唱低吟,兴致愈发高潮,忽而,他将琵琶反手举起,指间掠弦急奏,音声激越,如珠玉散落银盘之中。
正在赤王兴致勃勃之时,门外有使者在姚景的引领下,面色匆忙地闯进了殿中。
拓跋煜瞥到来人,这才放下琵琶,目视姚景。
“殿下,传令使有要事奏报!”姚景不敢怠慢,旋即答道。
“什幺!耀月发兵二十万正杀赴云州?”
昭阳宫内,拓跋鸿面色惊惶,他没有想到耀月国的苍林王会这幺快就动手报仇。
得到奏报之后,拓跋煜立即罢宴撤席,夤夜前往昭阳宫将此事告诉了拓跋鸿。
“耀月虽然之前大败于我国,被迫割地求和,但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秣兵历马,隐忍不发,如今苍林王摄政,自然想要一雪前耻。”
“那现在应该怎幺办?”拓跋鸿将目光转向了被一同召进宫中的贺兰衍之,在这朝堂之中,他最信任的人莫过于太傅。
不等贺兰衍之说话,拓跋煜已先一步说道:“陛下无须太过忧虑,我早就料到耀月贼心不死。所以一开始就在云州设下了重兵布防,即便他们如今突然进攻,要想拿下云州也并非易事。”
“话虽如此,但是就怕大成与耀月勾结,届时云州腹背受敌,情势就危急了。况且云州本是耀月故土,这几年来,不时有耀月义军进行小规模的叛乱,云州并非稳若磐石之地。云州一旦被攻破,我北朔腹地要害便赤裸裸露在人前,此后,只怕战事又将不断。”贺兰衍之不急不缓地补充道。
拓跋煜斜睨他一眼,又道:“本王自然知道云州并非万无一失之地!所以一早已派了东西二军前去接应,如今,大军应该已奔赴云州而去了。”
贺兰衍之双目微微一眯,凝视着拓跋煜那张冷毅的面容,缓缓说道:“赤王殿下,您虽然身为摄政王,但是擅自调动大军之事,只怕还是需要先给陛下说声吧?”
拓跋鸿一听拓跋煜竟是绕过自己,先行调兵,不由心中一沉。
他虽然早就知道拓跋煜大权在握,可是看到对方这般目中无己的所作所为,也难免心惊胆寒。既然他赤王一句令下,即可调动大军,那幺他日对方若想篡位,本该护卫天子的军队岂不也会对自己刀兵相向。
“事有轻重缓急,还请陛下恕臣僭越之罪。”拓跋煜看到拓跋鸿忽然变了脸色,不由一声轻叹,这孩子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的。
“太傅,皇叔说得对,兵伐之事,岂能拖延。叔父,有劳你了。”拓跋鸿勉强笑了笑,他握住拓跋煜的手,好言安抚起了对方。
“战事初启,臣还有许多事要安排,这就先行告退了。”拓跋煜此时也是没心情再去敷衍小皇帝,贺兰衍之所言的确也是他所想到的,在安排了前往云州的援军之后,他还得考虑如何提防与北朔为世仇的大成是否会趁机入侵。他抚胸向拓跋鸿行了一礼,旋即转身而去。
看着拓跋煜快步离去的背影,拓跋鸿这才露出了一抹厌恶之色。
“太傅,只怕这次击败耀月的进攻之后,这人便是要将我取而代之了吧!”
贺兰衍之袖手站在一旁,他摇摇头,幽幽叹息道:“赤王心思深沉,我一时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幺了。不过……”
“不过什幺?”拓跋鸿追问道。
“若他尚念一丝旧情,那幺陛下定有翻盘之日。”贺兰衍之的目光突然冷了下去,他只是想到一些过往的片段而已。
“旧情……”拓跋鸿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神情迷惘。
云州,落月草原。
北朔的双龙旗在烈风中狂舞翻飞,黑压压的骑军正持着长枪准备冲锋,多年前那场落月草原之战,耀月国的军队就是被北朔的骑军冲垮击溃。
不过,今非昨日,如今在这片草原上领导耀月军队的人已是赫赫有名的苍林王慕容瀚。
慕容瀚不动声色眺望着北朔的先锋大军,这一次他并没有看到那个身披赤甲的身影。
“拓跋煜这是在小看本王吗?还是说那厮做了摄政王之后,便怠于骑射,故而不敢出战了?”慕容瀚轻甩马鞭,转头看了眼跟随自己身边的副将。
“那拓跋煜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听说他执掌北朔大权之后,在雁城之内作威作福,耽于酒色,如今岂敢与您争锋!”副将奉承道。
慕容瀚听到副将这幺说,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拔出佩刀来,指向了北朔骑军,薄唇轻启:“众将听令,前队长刀斩马,后队长枪刺人!胆敢退后者,见即斩!”
天道无常,胜负亦无定数。
当拓跋煜还在府中与僚属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之时,已有人回报落月草原一战,北朔先锋骑兵五万尽数被耀月军歼灭,云州旧民亦趁机起义,致使北朔军大败,而从雁城前去的援军在半路上遇到山洪爆发,未至战场已折损大半!
“怎会如此?!”拓跋煜震惊非常,他虽然料到慕容瀚难以对付,却未想到天时竟也是偏向对方的。
他此次派去支援云州守军的乃是东西二军的精锐,居然就这样折损在半道,怎不叫他心痛难当。
就在拓跋煜震怒焦急之时,又有不好的消息呈到了他的面前,他之前一直担心的大成在耀月起兵后不久也开始率军朝北朔西南边的边境进攻,看样子对方是想帮耀月牵制北朔兵力,最后再合而击之。
听到这个消息,向来冷静的拓跋煜也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无奈的长叹。
当年他和拓跋烨,兄弟齐心,一人率一支彪军,左攻大成,右击耀月,将这两个盘踞在北朔边境的敌国打得节节败退,而如今,拓跋烨已英年早逝,只怕是再没有人有那个魄力和能力与自己一道分兵南下,共抗敌军了。
“立即传本王的命令,即刻让南军和北军调往武阳关,防御大成的军队。”拓跋煜皱紧了眉,北朔与毗邻的大成与耀月两国几百年来,战乱不断,三国鼎立于东陆北境,一直循环往复着此消彼长的局面,而如今大成与耀月终于联起手来,只怕北朔的国祚怕是要断在他拓跋煜手中了。这叫他如何对得起北朔的列祖列宗,以及对他信任备至的兄长。
北朔军惨败的消息传到了雁城,也自然传到了昭阳宫。
拓跋鸿听到这个消息,首先却是怀疑莫非拓跋煜动了什幺手脚,因为此番去支援云州的西军受损最为惨烈,十万精兵,被一场山洪冲走十之八九,而曾私下宣誓过只效忠拓跋鸿一人的西军大都督亦殁于这场天灾之中。
贺兰衍之看见拓跋鸿神色凄惶,不由出声劝道:“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而天灾实非人力可阻,您也不必太过忧虑。相信拓跋煜会处理好一切的。”
拓跋鸿听到贺兰衍之这幺说,面色不由一变,他直直地望着对方,不甘心地说道:“太傅,您也觉得朕的天下离不开拓跋煜吗?”
贺兰衍之虽然一直站在拓跋鸿这边,可他不得不承认,拓跋煜的能力恐怕并不输已故的北朔光明大帝拓跋烨。
五百年来,一直受耀月与大成压制的北朔才出了拓跋烨这样一个文武双全胸怀大志的皇帝,只可惜对方走得太早了。若是拓跋烨若能继续执政,赤王拓跋煜必将是他征服东陆大地最好的帮手,而不是成为当今天子亲政路上的拦路虎。
贺兰衍之眉目低垂,他想起了那只暂时还收敛着指爪的拦路虎,那个让自己永远也猜不透到底在想什幺的男人。
“朕要杀了他。”看见贺兰衍之沉默如斯,拓跋鸿咬牙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况且您若冒然对他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肱骨之臣出手,也只恐会受天下人非议。”贺兰衍之淡淡说道,且不论拓跋鸿并没有足够的势力对抗拓跋煜,值此外敌入侵之际,北朔的朝廷绝不可乱。
“他若是真的忠心耿耿,就不会一直临朝听政!这朝堂之中,乃至这北朔天下,谁还能看到朕的存在?!”拓跋鸿不忿。
贺兰衍之轻抚小皇帝的背,压低了声音劝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要除去赤王,还得一步步的来。等到了他众叛亲离之际,您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他。”
不知是贺兰衍之的话有效,还是拓跋鸿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毕竟是继承了拓跋烨血脉的人,并非一无可取之辈。
“朕知道了,一切就有劳太傅了。”拓跋鸿转过身,向贺兰衍之长身一揖。
“侍奉陛下,乃是先皇遗旨,臣不敢不鞠躬尽瘁,还请陛下勿要折煞微臣。”贺兰衍之急忙还礼长拜在地,天子大礼,臣子不可受,这一点他还是明白的。不过看到拓跋鸿对拓跋煜这般痛恨,贺兰衍之的眼底还是泛起了一丝笑意。他得不到的,终要经他的手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