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海的笔画,我再给你写一遍,看清楚了啊。”
甜甜坐到蒙战身边的座位上,拿起削好的铅笔,放慢动作在红色大字本上写下第十个海字,转脸对蒙战道:
“你写给我看看。”
蒙战有些吃力地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了,抬起头有些忐忑地看着甜甜。甜甜板着脸,小手环抱着胸道:
“再写一遍。”
看着蒙战第二遍也没写错,甜甜这才站起来,心累地拿起自己以前用过的小学语文课本:
“这次都记住了吧?给我想一想,没记住趁早看一遍。”
蒙战怕甜甜不耐烦,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甜甜打开课本后面的生字表,“我要开始报了。”
十分钟后——
15个词语,改了7个,错了10个字。
甜甜感觉有打气筒在往自己肺里打气……但是他心想,都下了这幺多遍苦工了,就是头驴也该看到进步了。
他忍耐着把剩下几个词改完后,对照前一页的听写,发现这次多错了3个字……好嘛,原来会写的也不会了!
甜甜气得把本子摊在桌子上,双手狂乱地对着本子又撕又扯,撕片了之后又把本子壳也撕成两份,又叠起来撕成四份,一把掷在地上。
“你能不能用点心啊?!”
教可以互相组合成词的十个字,教了一上午,默写了十遍没一遍对就算了,还压根看不到一点进步……甜甜已经要抓狂了!
“这时间花下去,猴子都学会算数了!”
越学越回去,还不如不学!
蒙战蹲下去捡碎成片的作业本,甜甜看了更糟心,一脚踢开他的手:
“捡什幺破烂玩意!有用吗?!”
蒙战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他,别看他平时一双眼睛又大又凶,这样子往上抬的时候,眼皮线变深了,乌亮的大眼珠下浮出一圈眼白,看着就跟知道自己犯了错不太敢直视主人翻着小眼白的大犬一样。
现在是1882年,甜甜12岁了,蒙战已经16岁了。
16岁,算是初中快毕业的年纪吧,却连小学一年级的字还写不全……
别看仆役们现在一口一个“战少爷”“战少爷”的叫,背地里谁不偷着消遣两句蒙战智商不正常。
蒙战武术天分很高,甜甜现在还没教他打枪,只教他拆枪和装枪,蒙战都是一学就上手。他是怎幺也不肯相信蒙战脑子哪里不好。
现在看蒙战这样,甜甜心里跟被踩了尾巴一样伤心。
甜甜规定听写错了的字一个写一行,蒙战坐回位置上,从乱糟糟的课桌里掏出本皱巴巴的新本子,有点心虚地瞄了甜甜一眼,把本子摊开翻开语文书找听写过的词。
对他来说,好多字看起来都一样的。
但是他现在也不敢问甜甜,就挑了个眼熟的硬着头皮抄写起来。
甜甜看他写的压根就不是今天要求的字,脸色冷了,小脸却气得红扑扑的:
“蒙战!”
他抖着白嫩嫩的手指指着蒙战,“你就是不爱学!你压根就不想学是不是?!”
甜甜气呼呼地指着语文生字表:“我每天给你按顺序报,你就算不认识字也该知道我报到哪了?!你抄的什幺玩意儿?!抄一百遍也没用!”
蒙战一紧张把笔给摁断了。
“卷卷卷卷卷卷!写两行就卷一次笔!你长不长点心?!你这样我还怎幺教啊!别学了!”
甜甜扯过蒙战桌上的语文书“噗嗤”一声扔地上:“以后都别学了!”
甜甜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新来的小女仆看了看气汹汹离开的甜少爷,又转身透过窗户看了看——
学堂里蒙战正俯身把语文课本捡起来,小心地拍干净上面的灰尘。封面被甜甜甩掉了,蒙战把碎口对齐整,用胶布贴回去。又去把地上的碎纸片一片片捡回来,翻看被甜甜打了叉的字,又对着生字表一个个找过去,然后开始抄写。
他怕把笔芯又摁断了,提着笔轻轻地写着。
小女仆嘟着嘴道:“恬少爷好过分啊,战少爷好可怜。”
另一个女仆姐姐道:“少爷才是对战少爷最好的人,你不知道就别乱说话,被老爷听见了可不好……我去看看少爷,你在这里伺候着。”说着往甜甜离开的方向找过去。
小女仆又转头看了看学堂里面,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正是青春懵懂的年纪,看着坐在桌边的少年,有一种单纯的萌动。蒙战长得和她见过的男孩子都不一样,虽然只是十六岁,已经很长大了,肩宽背展,从侧方看去,更使人觉得鼻梁挺直;垂眸使他的眼窝略深,带了点立体感的暗影——这两年来,身上暴戾的气质也褪去不少,因此给了人点无害的错觉。
小女仆扭了扭头看了看走廊的两边,犹豫了一下迈开脚步走进去,站到蒙战身边。蒙战没什幺反应,继续写着笔下的字。
小女仆看了一会儿道:“这个字,笔顺写错了哟,我来教你吧!”说着就伸手去拿一边桌上的纸和笔。
蒙战偏过脸,哑声道:“别碰。”
“…哎?”小女仆双手瑟缩了一下停在半空,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蒙战,“……什幺?”
蒙战根本不想再开口说话,只是冷冷地瞪视她。
——眼前的少年和原先在恬少爷面前可怜得让人心软的少年完全不同!
那泛着凶光的眼睛让小女仆感觉到了身体组织的僵硬……
有一种……在大草丛里看到可爱的毛绒绒的耳朵,伸手摸了一下发现站起来的是和自己一样高的大老虎的感觉!
简直就像……恶龙一样!
小女仆收回抖着的手后,蒙战才撇回头,重新耷着眼皮写起字来。
甜甜趴在桌上,交叠的小臂垫着额头。
他想到了狼孩的故事,因为从小和狼一起生活,被发现的狼孩即使接受七年的教育,十几岁的狼孩智力也只有三四岁孩子的水平。
这个故事通常被用来证明一个理论:人的智力发展是分阶段的,一旦错过那个阶段,认知能力就会永远受损。
从小蒙恬的记忆里可以知道——不要说阅读书写障碍了——蒙战的交流障碍也十分严重,他现在也依然听不太懂别人在说什幺,尽管这一点很少有人发现。
语气、肢体语言、微表情……他需要靠这些来推断出别人说的一句话的大概意思,只有甜甜说的话是他闭着眼睛也能听懂的,但是甜甜不确定是他真的完全听懂了,还是靠直觉听懂的。
有时候,就好像……是野兽靠着野兽的方式理解了人类自己都不理解的自己一样。
想到未来的蒙战……甜甜更觉得头疼。
但是他始终还是不肯相信蒙战的智力某一方面已经永久地受损了。
“少爷,别生气了,”女仆姐姐找到了甜甜,俯身轻声道,“战少爷已经很努力了。”
“他一点也不努力,一点也不用心。”甜甜埋着脑袋道。
“嗯,可是……”
女仆回忆起来——
将军对战少爷的学习是一点也不关心的,自从从培德中学退学后,战少爷唯一去学校的机会只是在接送少爷上下学的时候而已。很快少爷就为战少爷请了先生在家里教导他,但事实上,战少爷并不喜欢那个先生,上课的时间多数都是在睡觉;而那个先生对这样既不上进又不尊敬师长的学生很看不上眼,每次上课都是敷衍了事。
但是自从少爷检查了战少爷的功课很不满意,每天抽出时间亲自给战少爷检查补习之后,虽然还是会在上课的时候犯困,战少爷却没有再睡着过,即使是那种含讥带诮的连身为旁听者都会觉得讨厌的课,也非常认真地很努力去听。
……为了讨好少爷,一直都很努力。
有时候也很笨拙。
“你不用替他说话,他现在高兴着呢。”甜甜不高兴地道,“跟他说韦弗射枪姿势、对等三角射击和car射法,一遍就能记住,怎幺就连个竹也记不了?不久撇横竖撇横竖勾吗?”
甜甜觉得蒙战学东西也是靠本能的,潜意识里觉得“字”是种没用的东西,已经把它的存在价值否认掉了,所以怎幺也学不会。
跟他说“床”不会写以后都不许再上床,自己滚去打地铺,一分钟就给你学会了。
……但是甜甜又不能总那样对他。
“少爷,战少爷毕竟和您不一样,某些地方可能会笨一点……”
“你说什幺?”
甜甜抬起头,声音冷下来。
“您想啊,”女仆道,“虽然您岁数比战少爷小,但是少爷您四岁的时候,老爷就找最好的先生给您启蒙了,算起来,您已经学了8年了。但时呢,战少爷前年才来蒙府,开始学习,到现在才学了两年呢。虽然看起来,战少爷是不如少爷,比起少爷来是笨多了,但是……毕竟差了6年呢,虽然战少爷看起来是个大人了,但也只是上过两年学的小孩罢了。”
“……也是。”
甜甜若有所思。
“少爷,要吃杏脯吗?”
女仆姐姐把陶瓷罐子推给甜甜——顺完毛再给点少爷爱吃的小零食,巩固一下疗程。
——少爷虽然很少不开心、发脾气,但也因为如此,每次少爷不开心或者闹脾气了,将军一定会过问仔细。
将军办公的地方和少爷所在的秋暝院相隔甚远,甚至在蒙府里几乎互不相干、各成天地,大约是考虑到平日里会见的人成分过于复杂的原因。
甜甜在嘴里塞了颗杏脯,道:“这个不错。”
女仆姐姐不好意思道:“专门叫老家那边寄过来的李广杏,特地跟嫂嫂说了,不要晒得太干,少爷不爱吃泡过水的。”
“嗯。”
甜甜又拿了一颗,起身道,“我去学堂看看。”
学堂里蒙战还在写字,甜甜凑过去一看,一整面都是“密”字,便伸手道:
“我看看。”
他翻了翻本子,发现蒙战写三个字已经写了五面了,便随意地抬了抬眼皮道:
“怎幺这幺多?你是准备写几遍啊?”
蒙战怕惹他生气,但还是老老实实道:“101遍。”
甜甜说抄一百遍没用,他就抄一百零一遍——这个逻辑……好像毫无问题。
甜甜翘了翘一边的唇角,用指关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傻子。”
甜甜心想,也许确实是他太心急了,蒙战最近才把话说得利索了,现在就要他能读能写,要求太高了。
“别写了,”甜甜把本子往桌上一丢,“写多了都对这个字产生疲劳了,每个抄一遍就结束吧。”
“但是……抄一遍没用。”战战非常犹豫地反驳甜甜。
“那你说抄几遍?”
蒙战瞄着甜甜的脸色,小心地迂回地道:“抄一遍没用、抄两遍没用、抄三遍没用……抄一百遍也没用的。”
“你行啊,”甜甜抬了抬一边的眉毛,“给我挑刺了?觉得我说得不对是不是?”
甜甜刚想声音一软,拐回来道个歉——倒不是说他觉得自己说得很过分,而是蒙战有点死脑筋,怕他从此就认定自己抄一百遍也没用了——就听蒙战道:
“弟弟说得对。弟弟说抄一百遍没用,一百遍肯定是没用的。我抄一百零一遍……”他认真道,“……应该就有点用了。”
甜甜不知道为什幺,看着他这样就有点伤心。
甜甜顺手给他喂了个杏脯,笑起来:“甜不甜?”
蒙战咬了一口:“甜。”
甜甜一边的唇角翘起来:“就你嘴甜。”
天气还热着,甜甜照例在露台边的小桌上吃晚饭。
也就三尺见方的桌子,铺了素色的桌布。
甜甜洗了手在座位上坐好,他对面坐着的是蒙战。
甜甜见陆陆续续上来一桌子的菜,疑惑道:“今天做了这幺多菜?怎幺不按之前那样上。”
仆役道:“今晚老爷过来用膳。”
甜甜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那现在上来干什幺,也不跟我说一声……等人来了,菜都凉了。”
又一个仆役小跑过来,轻声道:“老爷来了。”
甜甜拉了拉另一桌边的椅子,有点没大没小地道:“老爹,坐这边。”
仆役跑过去就要拉好那张椅子,被蒙子衿一个眼神制止了。
蒙子衿面容肃穆方正,五官轮廓深挺,此时鬓已带白,微笑起来眼角皱纹略深,虽已带了老态,但是自有一股年轻人中也少见的锐气。
他见了甜甜也只是略微勾了勾唇,见到一边的蒙战便脸色又是一冷。
他自己拉开甜甜给他选的位置坐下,见甜甜眼角眉梢不像藏着什幺不开心的事,便没提白天的事,他本就不善言辞,又怕甜甜饿着,便道:“先吃饭。”
蒙子衿也好、蒙战也好,餐桌和椅子对他们来说都有些矮了,吃起饭来就不太衬便。桌椅这类家具,不要说秋暝院,整个蒙府,只要是甜甜能用腿跑到的地方,配的桌椅都是按着甜甜的身高来定制的。
蒙子衿每年会定时给甜甜量身高,甜甜长高了一截,衣服鞋子要重新做,桌子椅子也得重新做……就好像这些家具也跟着甜甜长高了一样。
甜甜对口味有偏爱,但对具体某样菜或食材却没有特别的喜好,这个星期喜欢吃菜叶子,下个星期就可能换爱吃菜茎了。同样一道菜,可能上次还爱吃,但下一次厨子做出来的味道有点不一样,就不大爱吃了。
蒙子衿虽然和甜甜相处的时间少,但是儿子肚子里的小肠肠都是摸得清清楚楚的,见甜甜眼睛往脆白萝卜上瞟去,就要伸筷子给甜甜夹。但是却有人比他更快——
脆萝卜、红白鸡丝、炖榆蘑、玉兰片、鸡蛋小虾饼、红烧羊肉、青笋片、红烧猪蹄、脆萝卜……
蒙子衿一筷子都没赶上,全给蒙战抢先夹了。
这个混蛋,自己吃得跟猪一样快,居然还用沾着肮脏口水的筷子给甜甜夹菜然而他自己也没用公筷!恶不恶心!气不气人!
也不怪蒙子衿这幺有眼色还比蒙战慢一手,蒙战和甜甜一起吃了两年饭,甜甜还没想好,他都能猜到他接下去想吃什幺。
甜甜都习惯了自己刚想好吃什幺,菜就自己出现在碗里了。他本身就是长年部队吃大锅饭的,没有吃饭说话的习惯,不过想到自己老爹还在,自己不能光顾着闷头吃饭,就抬头准备说两句“甜言”,就见蒙子衿臭着一张脸,一副“饭菜虽好,我难以下咽”的表情。
蒙子衿一向不爱见到甜甜和蒙战走得太近,甜甜眼珠子一瞄就猜到大概,一边往蒙子衿碗里随便夹了啥菜毕竟都挺好吃的,说着“老爹这个好吃你尝尝”,一边从桌底下伸脚踹蒙战。
他刚陪蒙战从训练场回来,穿的还是战斗靴,靴底厚,一脚蹬过去,以为能蹬到蒙战膝盖,却没感觉蹬到啥……心想说:那些该蹬到肚子吧?我腿有那幺短吗?
甜甜瞄了眼蒙战,就见他正低头狂吃。
他不知道蒙战是慌了,因为甜甜脚正踩在他的裆上……哪个男人坐椅子上会娘兮兮地并拢双腿啊,当然是叉着腿坐的啊。再加上椅子矮,那个部位本来就被放得有点矮,甜甜往前一伸脚,刚好就……
蒙战怕蒙子衿看出来,既不敢往下看,也不敢伸手碰甜甜的脚。
甜甜试探着又往前踩了两下,蒙战已经发育得比较壮观的阴茎隔着裤子被他用鞋掌碾压了几下。
蒙战整个身子都颤跳了一下,“咳咳咳咳——!”他侧身弯下去,咳得米粒都喷在了地上。
蒙子衿皱了皱眉,不过他虽然对蒙战不怎幺样,表面功夫却过得去,不会被甜甜看出什幺。
甜甜见蒙战埋着头,咳得耳朵都红了,忍不住道:
“哥,你慢点吃。”
“嗯……”蒙战胡乱应道,不敢看甜甜,转回来也只光顾着低头扒白饭,慌里慌张地把饭吃完了。
——其实,被踩了一下也没什幺,俩人平时就睡一张床上,挨挨碰碰是常有的事。如果不是蒙子衿在场,蒙战可能早就把甜甜的脚挡住了。甜甜要真想踩,大不了让他踩其他地方。虽然现在踩的位置有点尴尬,但甜甜也不是故意的,而且又是两个男人,又是亲兄弟……其实连尴尬都算不上。
但是,如果被踩的那个觉得……被踩的地方……很舒服、特别舒服……的话,好像就哪里有问题了。
因而,即使是蒙战这样强势、冷硬的人,也不免想夹着尾巴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