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梦庚没有想过将洪山口的守军全都杀了。
因为这些人的情况表明,他们也是这个时代的受害者。
最最关键的是,这些人的手上没有沾染同族的血。
就像他说的那样,这是底线,而且是宁死都不能去做的底线,不容突破。
蔡通和那些参与了杀害自己同胞的人,必须得到严惩。但剩下的这些苦难士兵,反而是他要去团结的对象。
“那好,从今以后,你们就是我后营的一员。去叫上你们的家人,跟着一起走。”
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那些士兵们竟然纷纷痛哭不止。
黄宗羲不解,一一问了才知道,这些士兵的家人竟然已经不在了。
“俺爹去年就饿死了,活活饿死的。俺让他忍忍,俺去找粮。没等俺回来,他就咽气了。”
“俺原本有个妹子,可家里没吃的,只好忍心卖了。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还活着不?”
一个个诉说起来,又是辛酸泪满怀。
原本洪山口关的下面,就是这些士卒家属的聚居地。可是现如今,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左梦庚发觉,很多时候看待历史问题,真的需要带入当时的环境。
历史书上只是说,崇祯元年的裁军导致了蓟镇哗变,造成了多少多少伤害,也为后金入寇打开了大门。
可是却从没有人关注过,这些原本活生生的生命,在这样的浪潮里又是怎样的遭遇。
坐在金銮殿里的那位帝王,看到的只是冷冰冰的金融数字,觉着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却从不去好好想想,偌大个紫禁城和那么些王公贵族,才是侵吞了原本属于这些士兵、百姓们财富的罪魁祸首。
统共一百二十五个士兵,因为没有了家属,反而更加好办了。
左梦庚将他们打散后,编入了各个大队。同时嘱咐黄宗羲以及各个大队的军官,在不歧视他们的情况下,也要注意对他们的思想教育。
六十军的狗熊变成五十军的英雄,左梦庚一直觉得很是神奇。
他想要试试,在这个时代能不能做到。
二月初八,战局出现了可喜的变化。
这一天,总理马世龙获取了可靠的情报,与监军御史吴阿衡、延绥总兵吴自勉、山海总兵宋伟、保定总兵曹鸣雷、巡抚方大任、兵备道贾克忠商议后,决定主动出击。
游击曹文诏为领兵官,率领参将王承胤、游击张叔嘉等在玉田、枯树、洪桥一带设伏。
辰时,后金五千骑兵从东北而来,走到洪桥一带,遭遇了明军的围攻。
这一仗从早上九点打到晚上五点,从洪桥打到云南仓。因为天黑了,双方各自收兵。
第二天天还未亮,后金兵主动退去。
这一仗打成什么样暂且不提,后金方面损失如何也不重要。
最重要的意义是,这是自崇祯二年十月后金入寇以来,明军第一次主动出击的野战,而且导致了后金的退兵。
这意味着战场开始出现对明朝有利的态势。
初十,左梦庚接到战报,还在这一仗的明军将领名单里,看到了老爹左良玉的名字。
不用想,取得这样的胜利,这些将校们肯定都会得到褒奖。
左梦庚也明白了左良玉是怎么开始升官的。
不过这一仗也让左梦庚产生了想法,他迅速召集全体军官开会。
“本来我认为,鞑子退回辽东,应该会走来时的大安口、洪山口和喜峰口等地。但是现在看来,应该是不会了。”
现如今遵化以西,全都在明朝手里。而且从蓟州到遵化,这一路上马世龙都部署了重兵。
后金要想再打回来,根本不现实。
柳一元认可他的判断。
“鞑子想要退兵,应该会选在迁安以北一带的关口。”
其他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也认可了这个判断。
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左梦庚当即决定,全军立刻东进,看看能不能赶在最后关头,给后金来上一下。
十六日,走到迁安以北时,突然有侦察兵飞奔而来。
“千座,黄台吉要出关啦。”
众人大惊,没有想到一切来的这么快。
左梦庚更是一阵恍惚,同时感到恼火。
他之所以行动悠悠,主要是仗着脑子里有记忆,认为赶得上。结果记忆里的东西太多太杂,反而干扰了他的判断。
记忆有些内容显示,黄台吉出关返回的时间是三月初二,这也是他慢慢行军的倚仗。
他是想要凑热闹,而不是要迎面撞上后金的大军。
然而黄台吉北返的时间是二月十六,足足比记忆里提前了半个月。
三月初二,那是黄台吉回到沈阳的时间。
左荣立刻问道:“黄台吉从哪里出关?”
侦察兵道:“是董家口。”
众人翻出地图一看,登时心灰意冷。
原来董家口在抚宁以北,而后营才刚刚行军到迁安以北的桃林口。
将近一百八十里的距离,后营只靠两条腿,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
这个事实,让左梦庚颇为郁闷。
其他人也差不多,而茅元仪更是须发皆张。
“就这么让黄台吉走了?祖大寿在干什么?”
抚宁就是后世的秦皇岛,紧挨着山海关。也就是说,黄台吉是在祖大寿的眼皮子底下回家的。
可他骂了也没用,祖大寿明显不敢出手阻拦。
茅元仪从萨尔浒就参与和后金的战争了,要说众人中谁对后金最为仇恨,非他莫属。
他越想越气,突然回身,抢了一匹马便走。
左梦庚知他想法,返身也上了马,对柳一元吩咐道:“你带军在附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去去就回。”
黄宗羲也觉着郁闷,急道:“我和你同去。”
还有王思仪、左荣、左华几人也上了马,随他一起追着茅元仪去了。
脱离了大部队,几人轻骑快马一路奔驰,下午时分终于赶到了董家口附近。
当几人登上老君顶的时候,前方山谷里的景象令他们毕生难忘。
浩浩荡荡绵延不见边际的队伍正在迤逦而行,各色旗帜遮天蔽日,数不清的骑兵前后奔腾,押送着中间蹒跚的人流。
无数的汉人正被驱赶着一步步走向关外,长长的绳索套着一个又一个,好似待宰的牛羊。
有谁走的慢了,建奴的鞭子便狠狠抽打下来。大队过去的地方,路边倒毙着数不清的尸首。
数万人哭嚎的声音直冲云霄,苍天也在这一刻羞愧地躲在了乌云之后。
那些百姓们一步一回头,嚎啕大哭着望向熟悉的家园。
他们一定是在渴盼着朝廷的救兵。
然而朝廷的兵马就在不远处的山海关里瑟瑟发抖,无情地目送着他们成为异族的奴隶。
出现在山顶的左梦庚等人,吸引了大队的注意。鲜明的明军服饰,给了许多人希望。
一个妇人突然从队列里跑出来,跑向这边。
可是还没有几步远,凭空一根铁矛掷来,将她钉在了地上。
她一时还未死去,依旧伸着手,抓向左梦庚等人在地方。狂喷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嘴巴,可她一定是在问……
为何不来救救我们?
为何看着我们被掳走?
一匹高头大马走到她的身边,硕大的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的时候,让她和尘埃混迹在了一起。
其余的百姓看到了这一幕,哭声更甚,纷纷挣扎着想要逃跑。
可残忍的建奴乱刀砍去,登时留下一地死尸,也让骚动很快平息了。
冲天而起的血腥气,也让还活着的百姓彻底丧失了希望。他们再看向山顶的左梦庚等人时,目光里竟只有仇恨。
许多鞑子兵凑到山脚,对着左梦庚等人指指点点,肆意地发出嘲讽的笑声。
其中的一人长矛上挑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不停地在半空中转着圈,婴儿竟然还有哭泣声隐隐传来。
“d,狗鞑子!”
左华抽出弯刀就要冲下去,被左梦庚一把按住。
这一刻,所有的愤怒都是徒劳的。
血债,也只有用血才能偿还。
茅元仪踉踉跄跄地从马上下来,看着慢慢远去的百姓,突然回头,喝问道:“你能灭了鞑子吗?”
左梦庚点头,前所未有的郑重。
“能。”
茅元仪一把将帽子扔掉,抽刀指着左梦庚。
“好,从今以后,我认你为主。记着你的话,只要你灭了鞑子,让我粉身碎骨都成。你要是没做到,我死了也要把血泼到你的坟上,咒你全家世世代代!”
左梦庚只是瞪着脚下的人间炼狱,似乎要将这一切牢牢地记在心里边。
“我说了,我……能。”
这几个字,随着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洒落在了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