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对幕僚的建议,倒也没有什么火气或者是愤怒,淮扬军的确是驻扎在南直隶境内的兵马。
而且按照职权的范围,作为南京镇守太监的他,对驻扎在南直隶境内的军队都有调动指挥的权力,尽管按照程序来走,还需要和南京兵部尚书和南京守备合议决定,但他既然已经是率领大军在外,实际上已经可以一人裁决。
现在河南境内的闯军动向不明,南直隶境内的张献忠部蠢蠢欲动,调动所有可以应用的力量抵御,这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这镇守太监卢九德就是不愿意去调动淮扬军来支援,在他的幕僚眼中,无非是对淮扬军在两淮的横行霸道,而且一分银子也不送上来感觉到不满。
可这是什么时候,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公公,那张逆耗的起,咱们却不能耗,张逆和革左五营的反逆,若是事情不顺,直接退出这南直隶,再去其他地方逍遥,官兵若是不顺,整个江南腹心之地恐怕要就要遭受着流贼荼毒?而且现在李闯和曹操在河南又是举棋不定,若是北上还罢了,可最近乡野风传,说是即将南下……”
镇守太监卢九德在寿州的驻扎之地,几名幕僚言辞恳切的正在劝谏,这名幕僚还没有说完,另一人就是接口过去:
“先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垮这张逆的兵马,然后全力筹备对付即将南下的李闯。”
“卢镇守,我南省之兵,若是合那淮扬军对张逆尚可有胜算,若是等李闯入南省,那就一切皆休!!”
话说到这里,帅帐中的文武官员都是占了起来,开口扬声说道:
“事情紧急,请公公早下决断!”
卢九德这些手下最近也都是郁闷,心想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也是个杀伐决断的人物,要不可能以一个阉人的身份,带着大军东征西讨,怎么这般的要紧关头,却迟疑不决起来,难道还因为对方没送银子,那不是更应该调动过来吗?
平日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行事都是霸道粗直,加上在军中呆得久了,身上也有些丘八的习气,换做平日,下面的人这么相劝,要是不同意,恐怕早就是拍桌子骂起来了,不过今日的表现很是让人不解。
卢九德趴在书案上,眼睛盯着桌面,好像是上面有什么美景一般,不理会下面的恳切劝谏,半响才是抬起头,开口说道:
“你们这些兔崽子是串联好了吧……”
但接下来却什么话没有说,又是迟疑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现在的事态紧急,你们当咱家不知道吗,可这山东兵马,你们真以为是那么好用的,还调山东兵马,你们看看花马刘和黄铁鞭那边,又是什么好相与的。”
花马刘说的是刘良佐,刘良佐喜欢骑杂色的坐骑,黄铁鞭说的是黄得功,作战的时候都是用铁鞭,这两个人一人是当年被招安的闯营降将,一个人是当年辽东过来的军将,出身不同,但这嚣张跋扈却是相同。
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抱怨完,才又是说道:
“要是嚣张跋扈,咱家还不怕,可你们看看从头至尾,这山东兵马怎么一步步塞到两淮这边,看着太不地道,咱家和南京城内的几位大人都不愿意让他们在南省掺合的太多……这次若是让他们进凤阳府剿贼,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这句话说出来,整个的帅帐中都是哑然,山东兵马在南直隶的所作所为,从头到尾,大家都是看着不顺眼,但那时候,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也只得是当做是药三分毒,捏着鼻子咽下去。
自从在漕运河道上设卡收取厘金以来,山东兵马更是在南直隶名声大坏,有人攻击山东兵马嚣张跋扈,除却那些陈词滥调之外,一些明眼人却看出来山东兵马这么做,或许是有别的用意。
卢九德虽然算不上明眼人,但久在高位,也是打过仗,抢过权的人物,本能的觉得淮扬军驻扎在两淮之地,根本不是绥靖江北地方,倒有些意在南京的意思,偏偏又和地方上的豪族勾结的紧密,让人头疼的很。
身为南京镇守,想想隔江对岸,还有这么一支“友军”,卢九德睡觉都睡不安稳……
听到卢九德的难处,那些齐声劝谏的文官武将们彼此面面相觑,倒也是没什么话可说了,几名幕僚更是心里哀叹,心想大明天下怎么这样多灾多难,不光是流民肆虐,关外有大敌威胁。
就连自己的官兵武将,居然都是让人百般提防,屋中安静了会,终于有人迟疑着站起来,开口缓慢的说道:
“流民自乱起时,流窜各省,未尝听闻有善待士绅官宦者,所过之处,贫民黔首存身保命,士绅官宦,大都是破家灭族。”
帐中众人都是点头,卢九德也是直着身子仔细倾听,那幕僚说的缓慢,不过却字字清晰:
“让淮扬军入凤阳府,纵使跋扈还能到哪里去,比起花马刘行军,沿途州县闭门戒严如临大敌的模样,总归不会再坏……学生再说一句悖逆的话语,即便是真有不可言之事……山东兵马总归是官兵出身,看他在两淮的表现,对待士绅豪门还算是体贴的,总归是有点法度规矩,若是那流民真的得势……怕是一切休提了…”
这名幕僚说完,屋中安静异常,这幕僚话说的太实在,脸上有些苍白,这话触犯忌讳太多,大逆不道的话也是太多,说出来委实是要一番勇气。
屋中的安静持续的并不久,镇守太监卢九德却是在上首咬咬牙,猛地一拍桌子,尖声的说道:
“你这话是逆耳的忠言,两害相权取其轻,咱家明白,这就下文调淮扬军入凤阳府,先把这些天杀的流贼赶出去再说!!”
凤阳府和庐州、安庆两府,现在所谓的闯王南下的消息传扬的是乱七八糟,已经什么稀奇古怪的消息都有人讲了,不过这个消息对许久没有存进的八大王张献忠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把队伍又是朝着庐州府靠了靠,和革左五营分开距离。
去年他带着残兵败将去投奔李自成,本来想按照当年在谷城的例子,让对方资助些衣甲兵马,然后东山再起。
谁想到闯王李自成竟然想要用强让让成为部署,那年张献忠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只是问问而已,闯王却大有不做我闯营的人,今后就不要做人的态势,张献忠也是不愿意落于人下的角色,怎么会同意。
到最后还是曹操罗汝才用了手段,才偷偷的把张献忠放走,接下来的这一年多,张献忠有胜有败,而李自成的势力却是滚雪球一般的膨胀,彼此强弱愈发的悬殊,眼下大家都不是带着苦哈哈求活的时代了,而是琢磨着给自己打个天大的富贵下来,彼此援手协助的事情不必讲了。
防备着被人下黑手,吞并队伍才是如今的常态,八大王张献忠心中也是郁闷,心想老子这边才略微打开了些局面,你闯王就要来摘桃子,这实在是太不讲究规矩了。
这革左五营则是出于对闯王一贯心向往之的队伍,虽说现在听张献忠的指挥,可闯王那边要是过来,还真就未必谁听谁的。
无奈之下的张献忠一边把队伍和革左五营拉开距离,一边催促着手下的骨干力量猛攻,如果能在闯营到来之前,先在这凤阳府打开一片局面的话,那可就是进退从容多了。
本来双方这么相持,官兵又是犯了些老毛病,在那里有些懈怠了下来,结果张献忠催动兵马猛攻,革左五营自然也不闲着,也是跟着齐上。
结果刘良佐的兵马第一个支撑不住,灰溜溜的被打回了下蔡,甚至都不敢在城外扎营,索性是进入了下蔡镇上,不敢外出。
黄得功本来还算是能打,但刘良佐一跑,左翼立刻是露出好大的漏洞,无奈之下也只得是缓缓的撤退,好在是卢九德的两万南京禁军还能压得住阵脚,各处的兵马总算没在对方的追杀之下崩盘。
但遭受这样挫折之后,以官军的士气和战斗力,无论如何也要休整才能再次的出战,否则就要崩盘。
相持了将近一个月,流民军队在南直隶第一次有了主动权,而且还是在官兵增兵的情况下取得的。
这实际上不是八大王和革左五营的战斗力有怎么样的增长,而是在河南的百万大军的军势,在这种南下可能的威胁下,流民军勇气十足,而官兵打的缩手缩脚。
这场战斗,是在镇守太监卢九德的调兵文书发出去四天之后发生的,官兵朝后退了将近三十里路,原本官军的前锋是在霍丘和寿州之间的正阳镇驻扎,随时压迫流民军队,在这之后,正阳镇则是被革左五营占领,寿州一下子成了最前线。
卢九德无奈,只得是安排手下的亲信去往凤阳中都和南京去请求援兵,所谓的“中京”和“南京”还有部分的留守兵马,眼见如此,也只能是把动用这些老底子兵马了。
不过这求援的亲信才派出去,出去三个时辰不到,就灰溜溜的跑回来,惊慌失措的跟城中的人说道:
“有一只大军从东边来了,看那旗号服色,不像是南直隶的兵马!”
得到这个消息的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和一众的军将都是惊慌失措,不过随即就是回过味来,这肯定是淮扬军的兵马。
尽管这是友军,可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以及各队手下的兵马却还是收拢队伍,回到城内据守,在官兵眼中,防贼和防备友军那是一个性质的事情。
南直隶官兵的哨探不断的传递消息回来,说是淮扬军已经是沿河急进,盘算这个时间,还有一天就能到达正阳镇。
看这淮扬军竟然是不想和友军配合,孤军深入去和对面的张献忠以及革左五营作战,南直隶江北的兵马多有听说过淮扬军战斗力的,觉得倒也不稀奇,官兵的强兵,以一当十打贼军并不稀罕。
那些不熟悉的,都是心中暗叹,心想这支援军搞不好就要交待在这里了,枉自大家为了是否让这只兵马前来费了那么多口舌,看来是白费了。
南京镇守太监卢九德在人前表现的颇为平静,和寿州的地方官闲聊的时候,还夸赞了几句,说是山东副将陈六识得大体,忠勇刚烈。
但私下里,卢九德却和自己的幕僚抱怨大骂,说是这山东兵马真真不是朝廷的兵马,那还有什么顾忌,算算发出调兵文书的时间,几乎是文书一到,大军即刻启程,若没有预先的准备,怎么会如此迅速的拔营出发。
而且这淮扬军在江北驻扎,平素里就在那两个府活动,什么时候聚集了这么多的船只,看来是早有算计。
要说是立刻拔营,以淮扬军的训练和动员力,倒是可以办到,尽管这个本事在其他的大明官兵眼中看着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在胶州营来说,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这只能正在训练的新兵。
但这么多的船只实在是太露痕迹了,南直隶水道交错,水网密布,船只众多,可大军行动,人员和辎重,需要这么多的船只,仓促间哪能这么容易凑齐,何况怎么盘算时间,都是调兵文书一到,那边就是即刻的启程。
有异心,不让人放心,但这样的局面之下,那边有河南百万流贼即将入南直隶的威胁,又有面对面张献忠和革左五营突然高涨的攻势,周围唯一有力量的军队,也就是这淮扬军,结果让人不放心的淮扬军,成了此刻唯一的选择,不是想用,实在是不得不用。
可卢九德以及下面的幕僚、军将却也是哀叹,众人下了好久的决心和口舌才调来淮扬兵马,搞不好就要交待在二十万流贼兵马那边了。
驻守在正阳镇的流民军前锋部队左金王刘希尧,革左五营,革里眼贺一龙与左金王刘希尧的实力最大。
正阳镇在东肥水和颖水交汇处的边上,此地也是交通的要冲之一,扼守住这里,就能让整个大军保持在进攻的态势上,而对方则需要后退到寿州才有站住脚的地方。
但革左五营的部队,实在是没有想到,在南直隶,居然有这么肆无忌惮的官兵,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在距离正阳镇五百多步的位置停船靠岸,丝毫不在乎那边的流民大军,官兵们鱼贯下船,民夫丁壮在那里搬运辎重。
左金王刘希尧并没有什么惊讶和迟疑,在看到船只的时候,就应是让驻扎在镇中的兵马列队,准备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突然到来的这官兵是逆流而上,刘希尧这边直接是弄了十几艘小船放上柴草,点燃了之后之后朝着下游放了过去。
这手段倒也是稀松平常,但这段时间,还真是烧了几艘官兵的兵船,见到这兵船过来,兵丁们都是惊慌失措,急忙的跳下河去。
不过胶州营这边却是早有准备,这段的河道本来就不宽,火船到了跟前,官兵的船头,就有十几名的官兵拿着包铁的长竹竿在船头顶住,那火船本来就是浇了油,又是干枯的柴草,被顶住之后很快就是烧漏了船,沉在了水底。
这烧船本来是个前奏,左金王这一营也不指望这个会给官兵造成什么杀伤,火船放出去的时候,手持刀枪的士兵也是跟着跑了出去。
淮扬军的士兵已经有许多人上岸,第一排按照作战的操典,还是火铳兵在前,此时当先的火铳兵都是射击完之后,准备肉搏的战士。
他们都是半蹲在地上,火铳都是架在前面的矮盾上面,胶州营的火铳兵有部分是参加短兵相接的战斗。
手中拿着刀斧和盾牌,大明的刀盾兵一般都是圆盾,山东兵马为了架起火铳,盾牌都是长方形的,在上方有个缺口,类似木叉中间,正好是架住火铳。
第二排则是直立拿着火铳
和穷哈哈的闯营以及曹操军不同,就在这一带的革左五营装备颇为的不错,地方富庶,不光是官军有钱,就连这流民军队的装备和给养也比同等的军队强出不少,冲在最前面的流民士兵手中拿着弓箭和鸟铳。
后面还有流民推着火炮朝着外面走,不过要着急打官军一个措手不及,让拿着火铳和弓箭的士兵跑在了前面。
胶州营淮扬军在到达下船位置百余步的时候,火铳兵们才从军官们那边得到火药的分发,弹药都是在大木桶之中存放着,这等大木桶用生石灰的布包环绕,就是为了不至于潮湿,保证火药的威力。
凤阳府和庐州府交界一带,本就是水网交错,空气潮湿,不管是弓弦还是火药都是很容易被空气中的湿气影响。
革左五营的这些弓兵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想要尽可能的跑到六十步左右的距离来拉弓射箭,革左五营拿着鸟铳的士卒们更是跑到前面来,哑火的比率肯定很高,但群体射击,总会形成火力密度。
但胶州营火铳有效射击范围是一百余步,这个距离对于革左五营的士兵来说,就是死亡。
“开火!!”第一排的火器统领声嘶力竭的大喊,这倒都是练熟的战术动作,早就是装填完毕,准备射击。
第一排和第二排的火铳射击,间隔很短,本来还准备给官兵下马威的革左五营顿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冲在最前面的人顿时是人仰马翻,水道纵横,没有太大的空间能够展开战斗,按照胶州营的编制,即便是一个营也无法完全的展开正面。
第一排和第二排的火铳兵灾射击完毕之后,并没有撤下去,反倒是在原地装填弹药,后面的长矛兵则是按照这个阵列,把长矛放平,但前排站着火铳兵,后面的长矛斜上。
在岸上的胶州营,缓慢的朝前移动,革左五营的在弓箭和火铳被迎头一棒之后,就开始吆喝着后排的火炮。
空气中尖利的呼啸响起,接着就是人仰马翻,惨叫连连,淮扬军的火炮也是被推上了岸,咋一接战,革左五营就没有站到一点的便宜,只得是步步的后退,船上除却是士兵和军官之外,还有大批的民壮。
前面顶住了第一波的攻击,后面大批的民壮开始上岸,手中拿着工具,跟着最前面的士兵阵列一步步的向前。
左金王的队伍遭遇小挫,稍微朝着后面收了一下队伍,在军官头目的大声吆喝下,开始准备第二波的反攻,不过却看见对面的官兵却停住不动,隐约听见对面人马翻腾,好像是在忙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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