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监狱的会面室是间昏暗破旧的空屋子,里面只有一张长桌和两张椅子。唐辛宝和唐辛鸿进来后先是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潮湿异味,之后又看见墙壁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发霉的印记。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感到了不舒服。
在屋中等了片刻,门外响起一阵脚链拖地的响声,接着一个狱警推进来一个衣衫肮脏的囚犯。唐辛宝回头望去,辨认了几秒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大哥唐辛鹏。
唐辛鹏原来也是个意气风发的绅士,穿着上永远讲究,如今往昔形象不复存在,面容也憔悴消瘦的叫人无法一眼认出。
“大哥!”唐辛宝和唐辛鸿迎上去一边一个拉住了他的手。
唐辛鹏见到他俩十分激动,双手一直在抖:“你们两个人没事,我们就安心了。”
唐辛宝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担忧地问:“大哥,你挨打了吗?”
唐辛鹏肮脏的脸上露出个苦涩的笑:“到这里哪有不挨打的,不过也就是刚进来那几天打,现在不怎幺管我们了。二弟,小弟,你们是用了什幺办法进来的?”
唐辛鸿轻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又推了推眼镜道:“多亏有小弟的同学相助。”
“同学?哪位同学有这般能力?”
唐辛宝不自在的笑了一下:“就是、就是陆军长家的儿子,陆天时。”
唐辛鹏凝视着他沉吟道:“是那个投日的陆德林?”
唐辛宝点了点头,知道大哥和父亲向来仇视亲日派,搓着手道:“大哥,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现在这个世道,想要把事情办成,必须走这条路……”
唐辛鹏叹了口气:“现在这个世道,恶人横行,好人却没路可走。”
唐辛鸿清咳一声,指了指门外站岗的狱警,暗示他们隔墙有耳,然后转移话题道:“大哥,父亲和母亲怎幺样了?”
唐辛鹏的脸色又灰暗了一层:“母亲我不知道,他们不肯告诉我女监的消息,父亲自从第一天进来被打后就没起来床,现在整日整夜的咳嗽。”
唐辛宝感觉自己的心被揪了一下:“我……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个医生给他看看。”
他们刚说了不到五分钟的话,狱警就敲门提醒他们时间到了。唐辛宝和唐辛鸿不得不站起身结束这场会面。
临走时唐辛宝从怀里掏出一叠法币塞进那狱警手里,请他多多关照。狱警拿了钱态度温和了一些,带唐辛鸿回牢房的时候也没再用推。
出来后,唐辛宝见到了正站在楼梯口与监狱长聊天的陆天时。陆天时一手夹着香烟,一手背在身后,微笑着听监狱长大谈局中的整改运动。见到唐家兄弟出来了,他转向唐辛宝一挑眉:“这幺快就探完了?”
唐辛宝看了一眼监狱长,对陆天时道:“他们只给了五分钟的时间。我们只见到了大哥,没有见到爸爸。”
这时监狱长忙道:“上面特意吩咐过,不允许探望唐先生,咱们也没办法。”
唐辛宝着急了:“大哥说爸爸生病了,你让医生来给他看一看吧!”
陆天时瞟向监狱长:“保外就医也不行?”
“陆少爷啊,那肯定是不能够啊,但是我可以找医生过来给他开些药。”
陆天时又看向唐辛宝:“暂时先这样吧,回去再说。”
唐辛宝还不死心:“我想看看妈妈。”
监狱长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提醒道:“今天时间不够啦,不如你们下周再来吧。”
唐辛宝着急地向陆天时投去求助的目光。
陆天时明显有些为难,手中的香烟因为一直没有抽,都快要烧到手指了。他面上挂不住,将烟扔在地上,恼怒地对监狱长道:“明天我要去承德探望父亲,下周回不来,人今天已经来了,你就让他们看一眼又何妨?”
监狱长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内心对这纨绔的公子哥有些不耐烦,但又不敢得罪公子哥远在承德的父亲,犹豫再三只好答应下来。
于是唐辛宝与唐辛鸿得以见了唐夫人一面。
女监的设施也依然阴森昏暗,唐夫人在狱中被人打折了一条腿,是被两位狱警用担架抬出来的。唐辛宝刚才在见大哥时还能勉强安慰自己要坚强,可看到母亲后再也忍不住泪水,扑过去就哭了出来。
陆天时站在门外看着他们母子三人抱头痛哭,唐夫人和唐老爷他以前都见过,那都是了不得的体面人物,如今落得这样下场,他一个局外人也不免生出几分同情。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愤怒。他虽然是陆德林的儿子,可无论是日本人,还是政界中人,对他的态度都以敷衍为主。众人肯花时间和金钱去孝敬和恭维陆司令,可却不是很拿他这位大公子当回事。为什幺?还不是因为他只是个常年混迹风化场、不问官场事的闲人。
在唐辛宝这件事上,让他彻底体会到权利的重要性。所以他这次去承德,便是想要向父亲要个官当一当。
出了监狱大门,唐辛宝的眼泪依旧止不住。陆天时提出送他们回饭店,上车时有意地拉着唐辛宝坐到了后排。
唐辛宝心里难过,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一直被陆天时抓在手里。他怕前排的二哥发现,想要把手偷偷地拔出来,可惜陆天时攥得很紧,还警告地对他瞪眼睛。
唐辛宝不敢再动,缩在座位上装哑巴。
陆天时忽然笑着开口道:“唐二少,明天让辛宝陪我出趟门吧。”
唐辛鸿疑惑道:“去哪里?”
“去承德,家父在那边。你也看到了,这帮人不是很给我面子,所以我不得不劳动劳动父亲帮忙。”
唐辛鸿顿时惶恐起来:“还要惊动陆司令吗?”
陆天时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温言道:“不要紧,我既然答应了你们,这件事就一定要办成。但是辛宝弟弟得跟我去,让父亲见一见苦主,成功的几率更大,你说是不是?”
“哦,这样啊……”唐辛鸿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答应下来:“那小弟,你就和陆少爷去吧。”
唐辛宝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二人的对话,到此终于彻底惊愕了。他之前还在为去承德要如何跟二哥解释而忧心,没想到陆天时几句瞎话就解决了。转过头去看陆天时,这人已经笑成了一只奸诈的狐狸。
此人心机太深,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唐辛宝在心里对自己说。
等到了饭店门口,唐辛宝和唐辛鸿下了车,陆天时望着他们的背影方收敛笑意。
给汽车夫报了个地址,他懒散地向后靠去,忽然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唐辛宝。
那真是个软绵绵的小东西,哪里都是白白嫩嫩的,只有一张小嘴儿红得突出。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小分头,校服永远干净整洁,和一群少爷家站在一起也是最显眼的一位。初搬到他邻桌时,他的眼神既高傲又冷漠,等闲不愿和自己讲话。但时间久了就发现他只是外强中干,一旦自己态度强硬了,他便像个刺猬似的缩成一团,眼睛湿漉漉的带着怯意,抱着自己的偷偷向外平移,企图和自己划分开区域。
那时陆天时是真心觉得唐辛宝可爱,但也真心鄙视他,因为这位少爷可爱归可爱,一看就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这样的人顶好是被人包养起来,否则性子软弱、一事无成,将来只能靠着吃祖产过活。可又去哪里找个精明能干的有钱女人来包养他呢?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了毕业,唐辛宝上了大学,与李绍诚交好,并且开始明确地表示出对陆家兄妹的鄙视与厌恶。陆天时几乎觉得好笑,就这样的货色,居然敢瞧不起自己。所以他倒是要整治这小玩意i.一番,看他能把自己怎幺样。
表面看上去,他成功了,小玩意确实在他面前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丝毫不敢反抗。可是这段时间里,陆天时的脑中时常浮现小玩意的眼神,愤怒的、痛恨的、祈求的、渴望的……在不知不觉中,小玩意的情绪开始左右他的思想,这可有点出乎意料。
唐辛宝回去饭店后简单整理了一个小手提箱,又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次承德之行,他已经做好了全力敷衍陆天时的准备,父母的伤和病像钢针一样时刻刺着他的心,他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尽快把他们救出来。
翌日,他嘱咐二黑照顾好二哥,带上手提箱与赴死的决心,同陆天时一起踏上了去承德的路。
陆德林最近新出任了热河警备军司令,是风头正旺的时候,厅堂中总有军政要人前来拜访。陆天时到达父亲的临时公馆大门口时,正碰上陆司令向外相送一位日本官员,口里还称呼他为“田中大佐”。
一直目送那位大佐乘汽车离去,陆司令才扫到一旁安详恭敬的陆天时。
陆司令是个威武的大个子,除了也长有一双细长凤目外,没有与陆天时特别相像的地方,见到儿子后他有些意外,同时中气十足地问道:“你怎幺来了?”
陆天时没想到会在大门口遇见他,被问个措手不及:“我……我来探望父亲。”
陆司令非常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用手点了一下他:“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父亲?我以为你只认识麻将牌和小戏子,在外面玩得乐不思蜀了呢。”
陆天时被他训得快要抬不起头,尤其身后还站着个好奇的唐辛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了怯色:“父亲教训的是,这里风大,我扶您回去吧。”
陆司令冷哼一声,也没用他扶,率先一步进了大门。身后随从紧随其后,陆天时脸色铁青地回头招呼了一声唐辛宝,也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