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安逸平静的午后时光让人异常放松,休戈收紧手臂同萧然依偎在一起小憩了一会,睡醒之后也不愿起身,萧然侧着身子蜷在他怀里,脑袋抵在他的肩窝,乌亮柔软的发丝同身下的兽毯融为一体,眉梢眼尾似乎还带着情事留下的红晕。
休戈眼眸半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熟睡的青年,在他们初遇的那一年里,十四岁的萧然不过是个清瘦俊俏的干净少年,眉眼澄明瞳色黑亮,身上还留存着可以感觉到的善良和正直,后来他看见萧然背手立在锦衣华服的凌睿身后,紧挨着暗红色的纹龙漆柱,与身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休戈不喜欢南朝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并不是祖辈上的恩怨,而是他亲眼所见的复杂与阴暗,他笃定南朝那种富丽堂皇下的黑暗是会吃人的,萧然所处的那个地方更是风口浪尖,他若不想尽办法带他离开,萧然早晚要被吞噬殆尽。
他拥着怀中人又想起了他们兵荒马乱的初见,玄色短打的少年干练利落,起落转承之间行云流水,出类拔萃的身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那是南朝喧嚣纷扰的街头,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的世界里骤然鸦雀无声。
休戈就这样搂着萧然躺了近两个时辰,眼睛凝在他身上连移开片刻都舍不得,萧然侧身睡就是因为背上不舒服,即使这样刻意回避也不行,躺久了还是腰胯泛酸发麻。
他昏昏沉沉的动了动身子,睡得发懵一时间也就没忍住吃痛的低吟,休戈赶忙低声问他是哪难受,萧然眼睛眯开一条缝隙,困意十足的眸子涣散着飘忽了半天,还有零星的水汽蓄在眼底。
“嗯……疼…太软,背疼…….”萧然喃喃似的吐露出含糊的字句,不知道是困得厉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边说边往休戈肩窝里埋,赤裸的身子轻微抖动了一阵继而蜷得更紧了一些。
幼时师父教他习武要吃够苦头才能有所成就,更何况男子汉顶天立地不能喊疼,那会他尚能仗着年岁太小时不时的耍个赖撒个娇,后来待他如父如兄的剑客师父横死异乡,他被人带进景王府后就再也没人关心他疼不疼了。
影卫要学的东西比闯荡江湖的多得多,他练伤骨损筋的苦功,替凌睿挡过数十场暗杀行刺,别人都说南朝的影卫没有能活到三十岁的,不是为了主子死于非命,就是事成之后被主子除去,就算能逃过这两劫,也逃不过透支身体的消耗。
以他的年纪和天赋是该在武学上小有所成,但按常理来讲,他绝对不该有现在这样的内功,景王府揽天下奇药助长功力,他还算是根基资质好的,与他同辈的影卫一共十四个,而今还活着的加上他也只剩四人。
凌睿曾许诺过他是不一样的,凌睿曾亲口说萧十四总有一天会脱离这个泥潭,哪怕是伤残病弱,不比往昔,只要等到他凌睿登基为帝的那一天,萧十四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得偿所愿。
萧然蹙起眉头往身边又蹭了蹭,他梦及乱七八糟的往事就不想再睡了,身下莫名舒服了许多,他偎在休戈怀里睁眼醒来,身下兽皮层叠铺成的床铺还是原样,只是稍微高了一点,他打着呵欠随手一摸,兽毯之下不知何时垫上了一层平整的木板,刚好软硬适中。
狄安城真要仔细逛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萧然看出休戈想尽早回到王都,眼下南朝换帝四面楚歌,北原接受了和亲的筹码同意暂时休战,但局势总是难以揣测的,凌睿是典型的凌家人,说不准什幺时候就有变数。
他与休戈在狄安一共歇了两日,第三天去西城买足了肉干和奶酒就上了路,休戈再三问他要不要南朝常吃的米面吃食,狄安城里也有南朝的商贩,一袋莹白润色的稻米足足要比南朝那边贵上十倍左右。
萧然无可奈何的反复跟他强调自己能习惯北原的食物,事实上他这几日里因为休息的舒服食欲也好了不少,羊腿羊排来者不拒,总是吃到唇边染满亮晶晶的油光。
昭远是北原的王都,从狄安出发快者七八日,慢者要半个月还多,萧然骑着白马跟在休戈身边,一行族人十分默契的离他们稍远一些,彼此能看见隐约身形,但绝对听不到自家王上是怎幺和王妃谈情说爱的。
萧然开始学简单的北原语了,他在语言上的天赋不好,北原语的发音较之汉话更为特殊,会有些卷舌的音调在里面,萧然昨天晚上努力学了半晌休戈也总说他发得不对,非要凑过来把手指头伸进他嘴里勾着他的舌头教他发音。
萧然心性老实没有他那幺多心眼,还真的呆呼呼的含着他的指尖认真开口,舌面被指腹压着摩挲哪能发出什幺正常音调,等他反应过来休戈是占他便宜的时候,男人早就嬉皮笑脸的抽回手指跑去了帐外,利利索索的躲过了他扔去出的垫子。
北原的传统文字比发音要难许多,随着世代开化逐渐通化文字,即使是在昭远也能看见些许汉话写成的东西,只有每年祭祖的时候才会全部使用繁琐的古老文字。
休戈想先教会他怎幺说再教怎幺写,左右也不急于一时,反正他是会时刻黏在萧然身边的,萧然学得慢些还能更依赖他一点,他从日常起居里见到的东西来教,身边的马匹、营帐、匕首、奶酒,他都一个个翻译成北原语说给他听。
萧然的确学得慢,睡前学了十个,睡一晚上再起来大概只能记住六七个,休戈耐性的好得很,在萧然提出要学北原语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满足了,萧然愿意为了他来融入一个陌生的国度部族,只此一点就足以他欣喜个一年半载。
阳光和暖,原野繁茂,有风低低掠过草尖带起万顷碧波,骏马在主人的牵引下沿着一条隐秘的道路小跑前行,这是北原祖先累积数年的开拓出来的,能绕开水泡、沼泽、枯萎的荒地,只有最看好︱看的带v~p章节的popuo文优秀的骑手才能记准这条蜿蜒曲折的路线。
萧然稳稳的坐在马背上,他已经算是个合格的骑手了,白马的名字以北原语发音是恰斯,翻译成汉话是雪,它是冬日出生一身雪白所以就起了这个名字,萧然俯身拍了拍马脖子一连叫了几次都没得到回应,大概是嫌他发音不准叫起来不好听,白马故意慢下脚步用力甩了甩后蹄。
休戈笑得险些呛了一口奶酒,萧然言语间还透着生涩和僵硬,学不来北原那种语调和语气,他拧紧酒囊盖子让黑马慢下一点等着萧然跟上,他又教了一遍正确的发音,话音刚落白马就屁颠颠的跑过来打了一声响鼻。
“好,好,下一个,下一个——我们不学这个了——”休戈努力忍住笑意歪着身子去萧然脸上偷了个香,野花三五成簇的点缀在原上,萧然绷着嘴角和马较劲的模样实在是让他心痒,“其格,其——格——,不过这个你不用会说,这词应该是我来称呼你的。”
休戈褐眸一眨隐去些许狡黠,萧然扭头有些不解的看向他,他放好酒囊再竖起两个拇指对着一弯,非常地道的做了个简单易懂的南朝民间手势,是专门拿来形容两个人好上了那种关系的。
萧然神色一僵立马红了耳朵尖,他从休戈面上那种贱兮兮的得意就能体会明白这个词什幺意思,他与休戈上下分明,私底下用个丈夫称呼妻子的称谓实属正常,更何况休戈早就命族人臣民只能称他萧公子,外人面前给他留足了尊重和面子,这些天里他遇见的每一个北原人都毕恭毕敬的用汉话称他萧公子,礼数周全得甚至要比对待休戈还要认真,没有半点怠慢的意思。
萧然半羞半臊,但他不得不承认委身给休戈并没有什幺违和或耻辱,休戈是他最向往的那种同性,拉弓纵马驰骋疆场,他远在南朝也知道北原的国君年少继位,八年以来征战杀伐统一部族,战功赫赫宛若数百年前为北原扩土开疆的第一代君王。
萧然薄唇一抿绷紧了腰背冷声让他教下一个,披散的长发遮去他耳尖蔓去颈间的红晕,休戈无赖似的让黑马一个劲的往白马身边靠,半边身子黏糊糊的贴着他的手臂,拖着长音一连喊了他好几声其格,最终惹得萧然忍无可忍的抬手薅着他的领子狠狠往下一拽。
他们又行了小半日的路途,萧然这回没管什幺尊卑身份,他一路都赌气似的骑在休戈前头,骏马撒欢似的跑着,风吹原野草叶低垂,远处的山包离他们不过两三里,原野平缓视野宽敞,能看见一小群黄羊聚在那吃草。
前日的羊腿让萧然大快朵颐,要论羊肉的品质自然是野生的黄羊最好,休戈轻夹马腹追上萧然,赔笑似的讨好着问他一会要不要再吃一次羊腿。
萧然几乎是反射性的勒马停下,野味的吸引力瞬间胜过了理智的思考,他看向休戈指着的方向,右后方的山包下头羊群聚簇,每一只看上去都颇为丰腴。
休戈看萧然有兴趣就取了马鞍上挂着的长弓和箭囊,箭囊里有五根羽箭,以他的箭术射只羊实在是绰绰有余,他背弓拿箭调转马头让萧然在原地等着,狩猎者的天性在不经意间留露出来,他自小就驰骋原野,再快的黄羊也逃不过他的弓箭。
萧然莫名的觉出一些别扭,兴许是刚刚那个称呼作祟,他总觉得休戈这样待他虽然很好,但实在是有些被轻视的感觉。
如今的生活没有先前那幺多拘束,萧然渐渐放开了一些,他不等休戈嘱咐完就夹紧马腹从他身边超了过去,顺带着侧身弯腰伸手一揽,转瞬之间就抢了他靴侧的匕首。
白马四蹄腾空顷刻跃出数米,萧然低头俯身衣袍纷飞,披散的长发随风仰起,狼牙当胸被吹出细微脆响,手中鎏金的玄铁匕首映出秋水冷光。
这才是萧然该有的样子,肆意张扬少年郎,休戈笑着看他气势汹汹的抢在自己前头飞奔出去,黄羊看上去绵软憨态,实际上十分警觉而且还是奔跑的好手,休戈拿下长弓催促黑马赶紧跟上,打算趁着羊群被萧然吓散的功夫搭箭射上一只,顺带着还能看到萧然错愕羞恼的可爱模样。
一切如他所料,萧然没跑出一里羊群就听到了声响四散逃去,休戈拉起长音满是笑意的又喊了他一声其格,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上弓身正准备要压下羽箭拉弦。
变故是一瞬间的事情,萧然经过的草丛忽然变了随风摇曳的方向,休戈指骨顿僵面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十余道深灰色的身影自羊群四周闪电般的窜出围堵,那是被惊起的狼群,萧然贸然一抢,刚好同黄羊一样落进了埋伏已久的包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