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六返如意阵”,一步跃入谷中。
脚踏实地之后,眼前之景,归无咎出乎预料。
“喀嚓”一声脆响传来,当年黄氏搭建的木屋前方空地处,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举着一柄大斧,砍劈木柴。他相貌甚是文弱,做这等粗活,额头见汗,气喘吁吁。
而他身旁丈许,一张棕色躺椅之上,躺着一位荆钗布裙、容貌甚丽的妇人,只是她面上一副慵懒之色,小腹高高隆起,几乎正是即将足月临盆的身孕。
而竹屋那一头,又有两三个年轻女子不断自木桶中取水,清洗瓜果菜蔬。旁边支架着两口铁锅,远远地看见热气腾腾。
砍柴男子和那孕妇,正是黄正平夫妇。
归无咎出现在谷中的一瞬间,黄正平,韩氏女,两个年轻丫鬟都是一惊。
韩氏女率先反应过来,面色泛出惊喜疑惑。连忙起身行礼道:“原来是上师回来了。”两个年轻丫鬟连忙过来相扶。
归无咎屈指一弹,一道清淡旖旎、犹如月华的元光立刻散出,将韩氏女托住。道:“不必多礼,且回座上歇息。”
韩氏女自觉一道如柔和如棉的力道卷住身体,再将她慢慢放回躺椅之中。她也是个心性练达、不迂于表面功夫的人,也就不再坚持,顺势坐回。
黄正平一阵恍惚,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弃了斧头,上前拜见。
那两个侍女早非当年归无咎采买而来的仆婢,而是白龙商会新近安置,本并不认识归无咎。这时见黄正平夫妇行礼,连忙磕头。
归无咎一展袖,一并将其扶起。问道:“怎地又回到了这里?”
当初因为如意门是归无咎唯一信得过的处所,才将黄正平夫妻暂时安置。后来通过独孤信陵初步掌握了白龙商会,怕这两人憋闷,早已将之迁徙在外,由商会照料。时至今日,不知这两人为何又重返故地。
黄正平略微抬头,瞥了一眼归无咎面容,心中甚是惊奇。他本是身无灵根的凡人,原本此生不过忽忽百年,便要化作一抔黄土。
当年蒙归无咎赐以灵丹,如今百年下来筋骨健旺,长相也只不过老去十五六岁,心中自有感激。只是他也是个朴实木讷之人,未知如何宣之于口。
而百年之后再见归无咎,却发现归无咎依旧是二十许的青年模样,容貌竟未变化半分。
听归无咎询问,黄正平连忙道:“一年之前,当初将我夫妻接走的那位仙姑,言道上师将返回此处,于是又将我夫妻二人接了回来。”
归无咎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黄正平见归无咎不置可否,鼓足勇气道:“若是上师要在此处安置,我夫妻不敢惊扰。不如我二人暂时回到黄氏落户,等上师有事吩咐,再来拜见不迟。”
实则他回到此地一年有余,却并未回黄氏族中一看。思乡心切,这时顺口说了出来。
归无咎想起横月门中黄正德之事,摇头道:“不妥。你二人不必多虑,这谷中甚是宽敞,你我各自安居,各行其是便罢。”
黄正平不敢多言。稍后,又扭扭捏捏要说些感谢的话,归无咎早知知其心意,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归无咎暗暗摇头,形势变化今非昔比,曾经的谋算似乎已经落空。
当初他帮助黄氏脱困并建立基业,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看上了韩氏女腹中天赋异禀的胎儿,以期百年之后收为弟子。
归无咎自己在道途之上也不过是刚刚起步,自然非是这么早就有了开宗立派、或是培养势力的打算;更不是纯粹因为所谓的爱才之心。
何况若只是惜才,百年之后通知越衡宗门将之领走,也就是了。
要知道,在道途之上,传道受业,不仅仅是渡人,更是渡己。同样的道法理解,因地制宜的传授于于己完全不同的人,同样是对传授者本人的提炼与升华。
九大上宗历史上便有许多杰出人才一门师徒连缀而出,便是在于这份“教学相长”的道理。
可惜现在自己即将前往紫微大世界深处,姑且不说那传送手段是否能够同时传送多人,也暂且忽略带着一个小毛孩独闯异界的麻烦,单是一条:到了十岁以后该当学道的年纪,九大上宗顶尖真传法门,都是拟法于物,心印直传。不在门中,断然修习不得。
若是自己将其带入土著文明,便不能修习上法,于这麟儿资质而言,未免暴殄天物。
除非......
归无咎一怔,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
摇了摇头,眼下还是先准备结丹大事,再言其他。
如意门洞府甚为广阔,归无咎在黄正平夫妻所居竹屋对面,立下一座十余丈大小的飞楼,权作自家道场。
又以仆苏盘设定采气之方位,镇定飞楼,设下一座“三返权舆阵”和一座“六道无妄阵”。尽管黄正平夫妻和那两名婢女没有丝毫修为,但是结成金丹本就是修道之旅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合该以最谨慎的态度应对,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更与众不同的是,和寻常修士结丹相比,归无咎还必须在“结丹”这个节点完成数件重要的事情。
调息养神三余日,归无咎自感身心极静,神气极宁,淡看日月轮转,笑望烟云升降,一草一木,自有其趣,道途之中的挫折、前往苍茫世界的吉凶难测,都好似完全忘记,再也无所萦坏。
归无咎心知,自己心境到了道门功法中最适宜突破境界的“至道虚寂”的境界。
又过三日。
百年剑术修行之经验,摩云道上所成就“巧”、“拙”、“幻”三剑,天悬大道之上再度提炼,成法变化,逐一在胸中演练一遍。
又过了十余日。
六十余年间在星月门“意”池之中所得,再度返照审视。修炼《空蕴念剑》的前人心得,种种玄机变化、法术得失,一一映入眼帘,丝毫不差。
又过了二十余日。
归无咎将所有过往斗法经验,从初出茅庐、海上荒岛相斗火云道人那一役开始,中曲岛斩杀刺客,贞如岛相斗桑道人四人,和独孤信陵捉来的敌手喂剑试招,斗岳遥峰,斗白面剑客,斗王木霸、陈湘琴等四人,斗魔宗裴鸿平,连斗星月门四相阵......
直到月余之前,在红云小会的七场比试,藏象宗斗二元相生阵......
所有的敌我应对、战术变化,神通外物之长短优劣,再度返照流连,似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在眼前倥偬而过。
根基,实证,俱已夯实。
终于,还有最后一件。
归无咎手中一抖,将辰阳剑山《观法图》取出,展开图卷。
此书卷底乃是蜡黄色,而卷中所见,既非文字,又非图画,乃是密密麻麻的小点,杂乱无章,分属黑白二色。
略观其数,似是数十,又似是数百,忽然眼前一阵恍惚,又似是千千万万,无穷无尽。
归无咎凝视半晌,这些黑白小点,逐渐生出变化。但见这些圆点有的变大,有的变小,至小者仿佛微尘,全不可见;而较大的有不少都凝聚成鸡子大小的圆球。
突然间,一个原本米粒大小的黑色圆球急速膨胀,转瞬间化作一个直径八九寸的墨团,似乎整个卷轴中唯有这一点独尊。
但这一个巨大圆球并未存在多久,瞬息之后,随着周围几个黑白圆点涨大,这个巨大墨点不知何时已消失于无形。
归无咎看得分明,尽管这些黑白的圆点大小变化,但是其实两色的总面积一直是一般大小,且所有的黑白圆点,都是边界分明,永不相交。
又过了小半刻钟,归无咎已从中看出不少正反、阴阳、进退、攻守、行止、奇正之变,无一不暗合剑道之至理。
此图若教旁人去看,哪怕看上一年也看不出甚么头绪。以如此短的时辰窥得门径,其实已经极为惊人了。
但归无咎却没有时间再度推演下去,五指一伸,一枚白色圆珠握在手中。
此时归无咎气息、精神处于最佳状态,过往所有的神通、战法都如图画一般浮在目前,而眼前的《观法图》中演变过程也尽数记在心中。
可是这“全珠”仍是好端端的浮在空中,没有丝毫变化。
归无咎眉头一蹙,当初白衣女子所言,到了需要推演功法之时,此物自然便知道作何用处。现在他做好了一切准备,此珠却恍如木石,完全没有丝毫功效。
从前墨珠、镜珠、魂珠无不灵验,对“全珠”的效用,归无咎自然也深信不疑。思索一阵,或许是到了真正结丹的一刹那,才是“天人立地根”的成法之时。
正在此时,一道绿影疾如闪电,自天上扑下,钻入归无咎掌心之中。
凝神望之,原来是奚轻衡传来消息。
近日来余玄宗门中出了一件大事,真传弟子所习功法似乎出了大问题,若不是发现得早,余玄宗几有传承断绝之危。收到这件消息之后,原本驻扎在曲寰主岛之上的四位元婴三重境真人,尽数急返余玄宗门。
归无咎闻之讶然,当年秦梦霖设下的手段,她自信余玄宗非三四百年难以发觉。秦梦霖之语归无咎自然信之无疑,而余玄宗竟尔识破,看来,那股势力已经渗透到余玄宗深处。
但是,这对归无咎来说,却正是一个实施预定计划的一场东风。
当机立断,紫白红黑四枚玄种,浮现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