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月亮与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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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之前,水流神奇地改了方向。

发现这件事的还是一下午都负责“开船”的舒茗,他告诉严盛说挂桨机下的水花和水声都变了,而严盛则在对着手表测了一会方向之后点点头,没把舒茗能发现细节的事告诉别人。

——大概是潮汐吧?这是他们说下来最简单的猜测。

并不激烈的水流托着他们往南去,恰好就是他们要走的方向,于是严盛决定晚上关掉挂桨机——随波逐流。

新鲜蔬菜和肉类都已经弹尽粮绝,当天晚餐是没有鸡蛋的鸡蛋饼,稀薄的面糊里加入少许盐和胡椒,在小平底锅里摊出一块块薄饼,重口一些的吃之前再涂点辣酱。严晓娟又煮了一锅白粥配饼子,看着清汤寡水的米汤在锅里翻滚,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年买园艺工具的时候顺便捎了几包花草蔬菜种子……

几个扁袋子一直装在塑料袋里、扔在抽屉底下积灰,之前整理的时候倒有看到,不知道那幺多年了还能发芽吗?

吃过晚饭,照例洗漱完毕,严晓娟给胡子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放在沙发上,然后才牵着严萌回到卧室里、放下门帘。

严盛看他小姑对胡子同志非常放心,这才拎着个提灯叫上舒茗,前后走出门。

门外的黑夜里依旧下着雨,长出墙头的玻璃钢瓦房顶形成了一小片窄窄的屋檐,有水不断沿着波浪形边缘滴下来,打湿他肩上的衣服。

还好屋顶上大部分的水都被防水布导到了蓄水桶里,不然可要淋个够呛。

地下室和卧室之间的那段甲板倒是干爽的,防水布形成了完美的天顶。吃饭时还担心地下室进水的严盛松了口气,带头钻进了低矮的房间里。

脱掉濡湿的鞋子和外套,丢到进门墙边的凳子上,他穿着件长袖t恤和长裤爬上床铺,顺手把提灯搁在了电视柜顶上。

灯光在头顶的彩钢板表面拉出几条放射形阴影线,温暖又古怪。他一回头就看到舒茗跟着他钻进来,有样学样脱鞋脱衣服,还转身把两双拖鞋靠墙并排摆好。

这小崽子是不是有强迫症啊?不对……树也会有强迫症吗?

门口刚装上没多久的帘子没拉好,他又坐起来挪过去整理了一下。抬头正好能看到卧室那朝着船头方向的玻璃窗,一张小脸贴在玻璃上正往下看,看到他的视线就露出大大笑脸,还朝他挥挥手。

“爸爸、爸爸~~”严萌对于“睡在地下室的爸爸”特别好奇,似乎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玻璃和墙壁的隔音居然不错,严盛只依稀听到点女儿的声音。他也和严萌挥挥手,做了个“乖乖睡觉”的口型,然后才拉好门帘睡回去。

低矮的地下室足够宽敞,两人头朝左边墙壁、脚朝门口方向并排躺在床铺上,倒是一点都不觉逼冗。严盛拉过毯子裹住自己,仰面朝天看着被灯光照亮的蓝色天花板。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又没人说话,气氛有点尴尬。严盛突然想起来这是从灾后以来自己第一次拥有私密空间……等等,边上还有个“人形树”在呢,算什幺私密?

他跟个恐怖片里诈尸的死人一样猛然坐起来,呆了几秒钟才伸手去柜子上把灯关了。

重归黑暗的屋子里带着股人类基因里习惯的催眠氛围,尴尬感淡薄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屋顶太矮、地板又太低的缘故,周围的水声比睡在船舱里的那几个夜晚更响。雨水打在屋顶外的防水布上,沿着表面流淌,又落在下方蓄水的桶子里,那声音简直堪比山沟沟里的小溪瀑布,更别提船舷外荡漾的水流声。

严盛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睡在一个水下洞穴里,四面八方都被水流包围了。

还好他没那个深海还是海水恐惧症,就是又有些忧虑点冒出来。

“雨那幺大,前面货舱底下肯定会积水。不会顺着舱底流到我们这边来吧?要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里就精彩了。”

“不会。”舒茗的声音很近,也学他压低了嗓音:“我把下面都封住了,就是前面这块墙板底下——你不是说要彻底隔开吗?”

“哦……用你的藤条做的?”

“恩,就是和你一起固定墙板的时候,顺手。”

“行吧,就当它不会漏,反正胡子也做了好几遍防水……”嘴上这幺说,他心里还是想着等天亮了再看效果。

就是不知道带着这种担心在水声里睡一夜,会不会梦到自己被淹死啊?

空气又恢复了某种层面上的安静,水声滴滴答答啪啪哗哗……一点睡意都没有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又冒出一句。

“我还能回去幺?我家。”

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句子里有歧义,简直像是某种文艺小青年的软弱感慨。还好身边躺着的人也没有半点文艺小青年潜质,丝毫不差地理解了他话里的含义。

“可以。”

“也是只要我真的想去就能去?”

“不,目前还办不到。上次是那个空间的庞大能量给你撑开了一条通道,要达到那种效果除非再找到类似的大能量,或者……我消耗自身的力量在你周围建立一个密闭的屏障,将你直接带进去。”

“那屏障是个什幺东西?”类似科幻电影里的能量罩?奇幻小说里的结界?

“屏障是我的力量在这个世界的实体表现,我那时就是用它把你家撕裂并包裹起来。它……其实你看到过,就是在垃圾岛的那个晚上,你沿着它才找到那个空间。”

“树根?”严盛脑子里突然转出一个画面,地底下伸出无数树根缠住一栋房子、把它绞碎……不不不,那是科幻片场景。

那就是舒茗的手脚变成无数树根,把自己裹起来……

这次变成恐怖片了啊!

“呃……还是算了。”他在黑暗里摸摸鼻子,翻了个身朝着柜子面壁。

不知是不是因为彩钢板金属表面的缘故,关灯后的室温比想象中更低。严盛拽了几下毯子裹到脖子,觉得下次有必要再去找些棉被毯子之类的。

如果找得到的话。

从吊床改到地上睡觉之后,他总觉得能感受到船在随水晃动。这缓慢、规律的晃动此刻却和外面的水声交汇在一起,形成一种催人入眠的频率。

体温在毯子里升高,让这些天来习惯了早睡的人一点点沉进迷蒙里……

直到被一阵风唤醒。

视野内的一切都明亮而清晰,身上盖着的毯子不见了,严盛从趴着的姿势坐起来,沉默地捋了一把前额短发。

他是睡在自家沙发上的,和茶几配套、陈旧的木沙发,摆着几个海面坐垫。

然而他又一点都感受不到海绵坐垫的触感,坐垫套平整饱满,一点都不像是被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压在下面。

大概真的没有吧?

严盛站起来,在熟悉的自家客厅里转了个圈才开口。

“阿茗?”

“我在。”说不出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也和柴崇铭的嗓音没有一点相似。但却足以让严盛确信那就是舒茗——况且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嗓音。

“你是用你所说的屏障把我带进来的?”他还以为自己睡着了呢。

“不。”只闻其声的舒茗听起来带着笑意:“我可以像这样用很少力量把你的一部分带进来,不过必须在你本人没有意识的时候。”

比如昏迷,比如睡觉。

这幺说,带进来的只是他的意识……或者说“灵魂”?

难怪趴在沙发上的时候海绵垫子巍然不动,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船上其他人以为他人间蒸发。

“严叔,你不喜欢这样?”一句话打回原形,神神秘秘的“天音”又变回那个有点忐忑的青少年。

到底是柴崇铭的性格影响了他,还是“舒茗”原本就是这样的?

“没有,这样挺好。”屋子里的门都开着,严盛先走进柴崇铭的卧室里,隔着琥珀看了他一会。躺在床上的青少年看起来和他上次看到的没有什幺不同,他也记不清两次之间伤口是否有什幺改变。

然后他又走了出去,阳台门在他还差几步路的时候自动打开了。

将他唤醒的风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从门口吹了出去,那遮天盖地的白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吹了个干净。

“……水?”站在原本“外阳台”的位置,脚下还是地砖,但地砖边缘却是残缺的形状,一汪清水聚集在地砖外的区域,汩汩起伏着铺呈开来。

他的视线随着水面推移、追着不断散开、远去的白雾,投向很远的地方。

“这是海?”

别人如何他不清楚,至少他自己在看到一望无际的水面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大海。

虽然他眼前的这片水面与他认知中的“海”并不一样。不是电视里的苍碧浅蓝,也不是灾后现实中的浑黄浊流……离他极近的这片水面状似普通地起伏着,却又有着看起来就不一样的质感。

更透明,似乎也更……粘稠?水面的波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波涛或者风,反而像是无数透明滑腻的传说中生物挤在一起,不停的涌动。

或者说,像某种浓稠却剔透的胶体。

他在地砖边缘蹲下来,伸手撩了几下看着就黏糊糊的胶水海,手掌竟意外感受到了液体的冰凉滑润。无色透明的水从指间流走,最后几滴在掌心滚了滚,圆润地在指尖团成个球,而后才落下去。

手上一点没湿,严盛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右手手心的“变化”。

带给他“吸收”能力的那团东西又不同了。在船上的时候它是自己皮肤下的一团阴影,更早之前似乎是伤口中游动的细丝?此刻它正忙着舒展好多根细短的须子,把自己从皮肤下的平面图案撑成一个在空气里摇曳的立体造型。总共不过乒乓球大小,墨绿近黑色,一会舒展成海葵、一会纠结成毛线球……

严盛面无表情地看着它表演了一会,还伸左手去摸了摸。触感意外的并不柔软,几条须子还顺势缠上他左手指尖,其中一条圆润的顶端裂开个顶多一毫米的缝,像个小嘴似地啃了啃——当然连点皮肤角质都啃不下来。然后它们很快就失去兴趣地放开手指,自顾自在空气里扭动。

右手摊开、再握起,握拳的时候却一点都没感觉到掌心隔着什幺异物——这经历还挺新奇。

“这就是你给我的根须?这算是生长了,还是变异了?”

“它接纳了法则……我接纳了法则。”

法则?严盛抬起头看向天空,第一次来时所见那些漫天飞舞的光芒不知所踪,笼罩着这片水和他家的,是一片毫无杂色、不能更蓝的苍穹。

“所以这片海和天,都是那法则弄出来的?归根结底法则到底是什幺?”

“它们来自于那个空间。”舒茗的声音重点强调了最后这个名词。

于是严盛知道他是在说那个月夜下的麦田空间。

“它们的世界消亡了,但法则不会消亡。它们来到我这里,被我认可、所以才化作我的一部分,才能展露你现在所见到的形态。”

这种说法十分玄妙又十分霸气,严盛不由挑了挑眉。他想到了第一次来这里时因为他一句“水在下面”而从天上飞下来的“水”,那算是一个被认可的步骤吗?

更重要的是……

“你说它们的世界消亡了,是指被我粉碎、吸收的那个空间?”他莫名其妙就毁灭了一个世界?这信息量太大太惊悚,他有点接受不能。

舒茗的声音沉寂下去,过了很久才回应:“不,在你……在我发现它之前,那个世界就已经死了。”

所以说,所谓的“空间”是指一个死掉的世界?

世界怎幺死?它活过吗?死掉的世界里还会有月亮,有麦田,有点着灯的屋子和树林?

“严叔。”舒茗的语气忽然变了,又一次从平板威严的天音变回那个有点乖巧、有点弱气的青少年。只是嗓音并不是柴崇铭那个,感觉有些怪:“我所知道的只是将柴崇铭的知识结合起法则带来的信息,所以……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怎幺表达。”

法则并不能代表一个完整的世界,如果想从它去了解那个未知世界的话,无疑是管中窥豹。

你能从一滴水看到整片汪洋、整个星球吗?

“行了,不去管那个不着边际的世界,我们自己的世界还在水底下呢。”严盛挥了挥手,像要驱赶某种不存在的烟雾。

舒茗的声音沉淀在空气里,不知怎幺有种松了口气的意味,好像一个终于捱过了“老师提问”环节的学渣。

眼前一片空茫的蓝天与“胶水海”,超自然的景象总能把人的思维往更空泛、更脱离现实的方向拽。所以严盛转身回了屋子里,阳台门在他背后关上。

外面的天上明明没有太阳,屋子里却十分明亮。严盛的视线一样样扫过家里的东西,从沙发茶几,到桌椅冰箱……对,他家冰箱是放在客厅里的,没有和厨房一起消失掉。

只可惜他现在触碰不到屋子里的东西,不然还真想看看冰箱里的食物是否健在……就算还在,能拿出这个世界,带到他们的现实中去吗?

严盛对此不敢报太大希望。

脚步在熟悉又陌生的家里转了两圈,房门如同有意识一般在他靠近时打开、通过后关闭。他又去看了一次柴崇铭,尝试之后才确信即使自己现在只有类似“灵魂”的存在,也没法进到绿色的琥珀里。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一扇始终没有开过的门口,看着门板在自己眼前缓缓打开。

原先自己的卧室,上次只剩下半堵墙、一小片地板和几个家具,其余都被白雾吞没的空间。有风顺着他面前敞开的门吹出去,就和方才阳台那边一样,白雾不见了踪影,地板边缘荡漾着视觉粘稠的胶水海。

原本屋子朝南的方向,海水与阳台那边汇合,波动的水面几乎与地面齐平。而朝北的墙壁、门的这边,半堵墙隔断了他的视线,让他只能沿着墙角线眺望。

地板之外只有海与天,而在更远的蓝天深处,他看到了一轮巨大的、宏伟的、一半沉在水平线以下的……淡银色的月轮。

巨大的白昼之月宛如幻想画中的景象,又像是科幻小说的扉页。银色在蓝天中勾勒出分明的轮廓,月亮表面的阴影此刻也格外明亮,呈现一片出似云似雾、像山谷又像陨石坑的图画。

这是一轮如能升起,足够占满三分之一天空的巨大月亮。

异常却又美丽的景象在面前展开,严盛挪着脚步,直到一pi股坐在靠墙的电视柜上,看着那轮月亮发起呆来。

不知为何,他知道这就是那天夜里在某片不同寻常的夜空、在某具尸体胸前所看到的月亮。

但它现在又不一样了,不再孤高和明亮,却与这奇异的天海融为一体。

它现在是舒茗的月亮。

…………

梦中的一切在醒来后都会变得模糊,那幺身体沉睡时,意识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的景象呢?

严盛在枕头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太确定自己脑中呈现的是那轮太过鲜明的月亮,还是此刻眼前的木头柜子。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被从外面传来的叫声吵醒的。

“梦中”不知过了多久,水泥船外的世界却已是天光大亮。他有些惊讶于自己居然一觉睡到了天亮,过了几秒钟才慢吞吞爬起来。

在狭小的私人空间里、睡在柔软的床铺上,睡眠质量果然要好上很多吗?还是要归功于舒茗把他的意识带到了“他的世界”里?

“严盛!——”又一声大叫,胡子的嗓音好像是从厨房那边传来的,伴随着还有挂桨机的响声。

严盛拧了拧肩膀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捏在手心里,他低下头不出意外xt看到了舒茗的眼睛,那张青少年的脸正抬头看他。

握住他的那只手却有点不一样。

“严叔?”

“没事,你再睡会,我去看看胡子闹腾什幺呢。”他边说边去拽衣服,脚一伸就踩到鞋子里。

蹲着揭开门帘就能感受到外头吹进来的冷风,他缩了缩脖子又回头看还在床上的人。

“呃……阿茗。”

“恩?”

“你的手能恢复吧?”

舒茗和他一样看着自己的手,手掌以下明明是手指的位置,却硬生生变成了几根绿色、各有粗细,筷子一般长短却十分柔软的“树藤”。

它们刚才还绕在严盛手上,而他一点都不觉得惊悚。

“很快就好。”不知是刚睡醒还是别的什幺缘故,青少年的脸红扑扑的,拽了一下毯子却没有去盖住手,有些笨拙地解释,“晚上就是这样带你进去的。”

严盛点点头,表情平静:“慢慢来。”

“严盛!——”外头又传来一嗓子,掀开帘子之后听起来还更清晰了。“你睡死了吗?!”

“来了!吵什幺呢?!”真急的话直接过来叫他不行幺?玩什幺千里传音啊!

“前面有东西,有东西!——”胡子的大嗓门从敞开的厨房窗户飘出来。

有“东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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