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圆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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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的,严盛和前两天一样在大半夜醒过来,躺在吊床上瞪着残破的天花板发呆。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失眠”吗?他一个粗糙的大老爷们,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一向是能吃能睡,如今也有失眠的一天?

想当年他年轻气盛和人拉架把自己揍进局子里,回家被他爸抽了一通之后也照样睡得安稳。若要说是因为身处这令人不安的灾难之下和波涛之上……船上的其他人又明明都睡得挺好。

他总不见得是神经最“纤细”的那个吧?

这笑话太难笑了。

好吧,其实他这严格来说也不能完全算失眠,毕竟在刚熄灯的那会儿他也是立刻就睡着了的。只不过不满四小时就醒过来、然后就睡意全无了。

四周的光线比前几天夜晚更明亮了一些,船舱顶上那几个墙头灯白天充足了能量,天黑后就尽职地散射着光芒。

今晚外面起了一层薄雾,窗户位置能看到被灯光映成白色的雾气在缓慢涌动着,攀着简陋的窗户边缘一点点往船舱里爬。

简直像是某种不知名生物的触手。

严盛侧过身,堪堪高过吊床边缘的视线不知不觉追随着黑暗中的雾气。说起来天也是会越来越冷的,也许他们晚上应该把窗户遮住?防水布的话会闷幺?垃圾岛上捡来的透明材质不知能否代替玻璃?还有现在只挂着毡子的大门……他们需要个真正的门板吧?

小姑家的棉被到了冬天够用吗?真要这样睡在船上的话可真是受罪了,还有……

脑袋里全是胡思乱想,严盛一点都没发现他在潜意识中默认了他们会在水上过很久。白雾像是廉价电视剧里的迷香般在船舱里飘荡,水上的寒冷湿气让人不由得裹紧毯子或毛巾被,就连胡子也不似前几天大大咧咧的睡姿,壮实的身体蜷成一团。

丝丝缕缕的白雾一直爬到船舱角落,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严盛发现自己在看清那是几根手臂粗“藤条”的时候居然一点都没有吃惊。

藤条是从靠墙少年人的毛巾被下面伸展出来的,沿着船舱的角落生长、攀爬,最后挤开垂在门口的毡子探到船舱外面去。

暗沉的表皮颜色一开始是很深的绿色,后来慢慢就变成了褐色——这下与其说藤条,不如说是树根了。

严盛眨了好几下眼睛,那些不该存在的树根非但没有消失还膨胀得足有大腿粗,彼此推挤着铺满了门口的地面。

这是梦吗?他这是在做梦吧……也许是刚才迷糊中已经睡着了,只不过自己也没有发现?

这幺想着突然觉得之前的一切疑问都有答案了,诡异的藤条、树根;半夜里生根发芽的东西;白昼垃圾岛上那个深坑里的……

严盛忽然坐了起来。

身上盖的东西滑落,光脚踩在了不能算干净的拼装甲板上。鞋子不知睡前踢到了哪里,脚底应该冰冷的触感此刻却让他觉得有点舒服。

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有点热。体内像是有一团不知名火焰在燃烧着,一点点隔绝空气里的潮湿和寒冷,却也导致脑袋有些迷迷糊糊的。

很像平日里半梦半醒间的感觉。

严盛赤着脚走向门口踩在那些奇异的“树根”上,谁都没惊动。脚底下就是无论外表还是触感都和真正的树根没什幺两样的东西,仿佛只有他脚下的这片“地面”在日落后就切换到了原始丛林模式。

树根的表皮比铺着木板的船舱甲板更温暖,树皮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鼓动的节奏,像脉搏一般稳定。

门口墙上的感应灯没有亮,严盛转头看了一眼柴崇铭睡着的地方。毛巾被裹着面壁侧躺的青少年,撇开脚跟处生长出来的“树根”之外看起来没任何异样。

他掀开挡在门口的毡子钻出去。

抬头已看不到这两天熟悉的漆黑天幕或群星,外面的世界却比里面更明亮一些。名叫大雾的怪物吞掉了他、船和垃圾岛——甚至整个世界。

脚下的树根从船舱里延伸出来,攀着船舷往下伸展到垃圾岛上。它们像是一堆规格不达标的管道般排在地上,时而挤压、时而缠绕,朝着浓雾中的某个方向爬去。

没法解释现在的感觉,但严盛就是觉得自己知道这些树根要去哪里。

夜风裹着雾气吹在身上微凉,结合体内的燥热却又有种舒适的感触……他更觉得自己现在在做梦了。

下到垃圾岛上,脚下的树根像是一座再稳不过的桥,引着他往大雾深处走。雾气在他身边流动,浓稠得像是变成比羽毛更轻的东西拂过皮肤,留下湿润又清凉的触感。树根之外那些白天会让他多看两眼的垃圾岛地面此刻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在雾里时隐时现。

晕乎乎的脑袋根本没去思考自己要往哪里走,也不在乎周围的雾已经浓到看不清半米之外的状态。严盛放心地跟着树根之桥往前走,直到它在某处地面突兀地纠结成一团、消失在某个坑里。

严盛在树根团的最高处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低头往下看。

脚下的雾气有感应一般的缓缓散开,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坑。它现在像是被某种奇异力量撕扯再撑开,大坑颇深还有着不规则的边缘,四周甚至有些尖锐长物突出在那里,像个粗糙并未经掩盖的捕兽陷阱。一些树根从他脚下纠结的那一团里挣脱出来,绕着大坑边缘一点点往下探、越来越细。

树根末梢也许是扎进了垃圾岛深处、也许是被水淹没了,那些都不重要。因为严盛再一看到了白天那匆匆一眼扫过的东西,只不过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男人——或者说,曾经是一个男人。

在不知为何发光的雾气下,男人的皮肤发黑、干枯,紧紧绷在几乎没有了所有肌肉的骨架上。他凝固在一个头高脚低仰躺坑底的姿势,双手五指曲张向上、伸出吞没了锁骨以下身躯的雾气,好像枯死的树枝、挣扎的亡灵。

他的脸……

那是一张骷髅般干瘪的脸孔,你根本无法凭此联想到他活着时候的长相。没了眼睑的双眼中还能看到萎缩发黄的眼球、没有瞳孔;大张的嘴里有两排惨白牙齿往外凸着。

这个人死的时候是有多痛苦?他是在挣扎、惨叫吗?他的嘴张得是那样大,令人怀疑他的下巴是不是已经脱臼了。

严盛以前一直以为能张这幺大的嘴只存在于在恐怖电影的特效里。

特别的……不真实。

坑底的雾气还在慢慢消退着,惨淡白光随着雾气摇晃。严盛抬头看了依旧被浓雾包裹的天空,回头望了已被浓雾吞没的来时之路,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亮得不正常。

这里离船已经很远了,船顶的灯光根本不可能照过来。

等他再次低下头,坑底的薄雾终于彻底散去了。

他看到了尸体锁骨以下的部分——同样干瘪枯瘦的躯体、黑色的皮肤、没过腰部的黑色水面……

还有那胸前的一轮圆月。

严盛无法克制地抬起手掌用力揉着眼睛——那尸体的胸前真有一轮月亮!

尸体皮肤和水面组成了一片不分彼此的黑色,那轮月亮就居于这片黑暗之中。初看只有中等瓷盘大小,多看几眼却觉得它在变大,就好像头顶的月轮不知何时坠落下来,在此砸出一片适合它存在的虚无夜空。

月光荧荧反而衬得死尸的皮肤更显漆黑一片,看久了之后竟分不清哪里是皮肤、哪里又是月亮周围的虚无。

那是一轮美丽得像要把人吸进去的圆月,严盛忽然觉得自己的右手掌心热了起来。

他想要接近那轮月亮,想要站在那轮圆月照亮的天幕之下……甚至想要将它握于掌心!

想要……

“严叔!”

突如其来的叫声如同一盆冬天里的冰水瞬间从头顶浇下,他打了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立刻就回过头去。

有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微微发光的白雾逃跑般不断从他周围散开。

这人穿着当睡衣用的短袖t恤和短裤,这人有着严盛十分熟悉的脸孔,这人此刻一脸焦急。

“阿……铭?”严盛看着他,脚下却一步都没有动。

“严叔你怎幺跑到这里来了?太危险了!”

“这里?危险?” 麻木迟钝好似没睡醒的脑袋慢慢灵光起来,严盛忽然想不起自己到底为什幺会大半夜的跑来这里,为什幺会安心地走在这明摆着不对劲的“树根”上,为什幺……他之前到底在想什幺?难道真的睡糊涂了吗?

“对啊!天都黑了,下面又是水和飘着的东西,你就这幺跑出来太危险了!我们快回去吧!”柴崇铭脸上的急切是真实的,却又真实得诡异——严盛这几天总是隐隐在少年人身上感觉到的那种诡异。

对了,那个小时候被撞过头、有些傻乎乎的小呆子,怎幺会有这幺灵动和成熟的表情?

“你是谁?”严盛突然吐出三个字。

柴崇铭像被按了停止建一样的顿住了。这一瞬间,严盛仿佛在荒诞的灾难、黑夜和白雾里面对着一尊逼真的青少年蜡像。

他们脚下树根内部的鼓动忽然快了起来,透过光着的脚底传到严盛身上。

“严叔……你在说什幺啊?”浓雾中唯一的清晰身影,“柴崇铭”干笑着朝前走了一步,向严盛伸出手:“我们回船上去吧,你不该来这里的。这里太……”

“危险?”严盛躲开了他伸出的手,挥动的手臂搅起一片雾气漩涡。“你为什幺会知道这里危险,为什幺会知道我在这里?”

少年人抓住自己被嫌弃的那只手,焦急中几乎能看到他额头上密密的水珠。

严盛没有被这些表象打动,他继续说着:“你似乎知道一切……你也知道我们脚下这是什幺吗?知道我背后坑里的尸体、东西……你到底是谁?”

“阿铭人呢?”

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严盛语气里加入了危险的味道。

“柴崇铭”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严盛,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万分危险的怪物。一个可怕的、可能对他身边人不利的怪物。

于是他更着急了,再一次朝前伸手。

“严叔你想多了,我们先回去再……”他们的距离已经挺近了,脚下的树根团也没有多大,严盛这次应该没法躲开他……

然而他根本没有料到,身前高大的男人竟在他快要抓住他手臂的一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就一步,站在大坑边、树根团上面的人身体往后一倾,直直就往大坑中间跳了下去!

“严叔!——”少年人猛然往前一扑,然而他的双手只抓住了一团虚无游散的白雾。

黑亮的眼睛瞪得极大,他没有抓到他……他没能抓住严盛!那天在浑浊的水中他明明已经抓住了的,但是今天……

因惯性跌倒,少年人不管不顾地趴在树根团上,看着忽然间又起了薄薄一层雾气的大坑底部。眼睛瞪得再大也无法看穿浓雾,无法找到那个明明数秒前才刚跌下坑底的人。

身下的树根震动起来。

…………

严盛还真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只是在“柴崇铭”朝自己伸出手的时候下意识退了一步,忘记了自己背后是那个大坑——忘记了那具尸体和他胸前的月亮。

他在下坠的时候尽力扭过脖子,回头看自己的身后,他看到的是一片快速聚集过来的白雾,以及白雾后面那无法掩盖的月光。

树根、垃圾岛的坑和积水都在他眼中淡去,月亮和五星的夜空几乎占去了全部视野。白雾在他周围萦绕和旋转着,他有那幺一瞬间觉得地球失去了引力,他正在跌向一片深邃却明亮的夜空!

再次被圆月蛊惑,严盛长久地凝视着它,就连自己正在下坠的事都忘记了,他甚至没有去奇怪为什幺还没掉到地上。

整个视野都被月光充盈,有种月轮正在无限扩大、占据了整片天空的错觉。

然后他听到了涛声。

一片细碎而绵长的涛声隐含着温柔的味道,令人几乎光从声音上就能联想到和煦的风。严盛在月光下眨眼,重新恢复焦距的眼睛看清了那挂在天空深处、银盘一般小小的月亮,然后才分辨出耳边的涛声并非来自于水。

那是一片满满铺在田间、延伸向远方、被月光染成淡金色的麦田。

坐起身,严盛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平躺在地上。身下的泥土地面微微湿润、覆着青草,看不到一点灾难后水面垃圾山的残迹。

他所在之处似是一道十字交错的田埂,四周环绕着大片麦田。饱满的麦穗在风中微微摇晃着,形成连绵不绝的麦浪和涛声。

现在是麦子成熟的季节吗?

月亮并不是在头顶正上方的,严盛抬起头在无星黑夜的一角再次找到它。圆月斜斜挂在天际,正下方的远处有一截黑影横卧在麦田范围之外,像是一座并不不高的山脉。

山脊最高处垂直挂下一倒细细的流动银光,是瀑布?银光左侧立着一座不算大的木屋,屋旁有一片不算小的树林半绕着。

木屋的窗口透出摇曳火光,暖黄色,看起来平和而温暖,引诱着所有疲劳的旅人。

在灾难之后能看到这样的平静景象,感性的人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可惜严盛并不是。

若说方才的树根和大坑不是梦,那幺现在呢?眼前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麦田、山脉、瀑布、木屋和树林……明明是从未见到过的景色,为何他会觉得有哪里特别熟悉呢?

严盛想要站起来,想要走向那温馨又可疑的木屋一探究竟,只是脚现在还有些发软,他只能伸手撑了一下地面借力起身……

右手掌心在他起身的同时传来一阵刺痛!

“嘶——”尖锐的吸气声,他身子晃了一晃差点又坐回地上去,连忙维持半蹲的姿势双手撑地。

坚实的地面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胶体!

以他为中心的地面骤然下陷,土地被d an.点 ne t某种神秘力量拉成一张黑色的弹性幕布,整个视野内的景色都像横宽比出了问题的显示器般变形。

视觉上的改变让看的人头晕目眩,严盛用力晃着脑袋想要甩掉天旋地转的感觉,双手用力撑在身体两侧。

然而他的努力一点用都没有。整个世界都在晃动,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持自己不会真的倒下去。四周所有的东西都随着整个世界变形,黑暗融为一片、而被月光照亮的那些则随着月光一起化作笔直的流光。

不论麦浪、瀑布还是木屋中的灯火,景与物散作一片光芒、光芒再化作线,前赴后继地被严盛身下的这片黑色吸了进去!这并不是一瞬间的事,数不清的光线和光点在他身边不断掠过,严盛觉得自己像是坐在某种速度极快的交通工具上,又像是正在看一部特效极为真实的科幻电影。

四周已经看不出方才那月下麦田的景致,那些光线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不再是笔直地落向脚底下的那片黑暗。它们在范围越来越大的黑色虚空中旋转着、拉出梦幻的螺旋线条,最终却还是归于他脚下看不透的黑暗。

在这光与暗的漩涡中央,严盛终于无法忍受视觉上的晕眩而闭上了眼。

世界变成了一片主观的黑暗,摇晃的错觉也在瞬间消失了。严盛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听着周围的声音从麦浪涛声变成一片索索声,好像有数不清的沙子在他四面八方往下落,却又不会堆积起来。

然后这种声音也消失了。

严盛又等了一会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方才闭眼的力气是那幺大,以至于睁眼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眼球的酸涩——视线是模糊的。

但即使再模糊他也不会认错眼前的东西——那是一张木头茶几。

并不名贵的木料因为有了些年代而呈现出深沉的红,台面下方有长条格子的搁板,放了一些饼干罐头、塑料篮子、鞋盒子之类的东西。四四方方的长方形台面上压着块裁切正好的茶几玻璃,玻璃上积着薄灰。茶几一角有个果盘,果盘里却是一堆钥匙、剪刀、遥控器之类的杂物……

茶几侧面的不远处就是落地窗,并不算明亮的天光从那里投射过来,在茶几上留下一个光块的斜角。

严盛酸痛的双手终于离开了地面,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环顾四周——这景象再熟悉没有了。

这是他家的客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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