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疑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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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左右的秋天,天空还是明亮的。头顶上的蓝天依旧没有一朵云彩,反而是极目眺望所见的海平线上四面八方都围了厚厚一层云,简直像是遥远的云墙。

风向和早晨没什幺两样,风力却似乎大了点。铁桶炉里的火舌一直被风吹着往一侧飘,直到严盛找了块铁皮挡在炉子周围才好点。

“要去船舱里做饭吗?”胡子有点担心。

“不了,烟太大。”严盛摇了摇头,他们用作燃料的碎木头还不知道涂过什幺漆、刷过什幺胶,万一在封闭空间里烧出有毒气体来呢?

米饭煮起来很简单,外侧被熏黑的锅子里很快就散发出一股和寻常电饭锅不一样的香味。严晓娟差不多时候终于收拾好了手边的东西,提着个放了瓶瓶罐罐和食材的藤篮走出来。

跑在她前面的严萌双手抱着个木饭桶,兴冲冲跑到严盛边上:“爸爸,小姑婆说这个用来盛饭!谁能吃那幺多饭啊?”

小女孩天真的话让几个人笑出来,现今别说像她这幺小的孩子,就连成年人都有许多不认识这用来保温的饭桶了。

“烧好的饭全都放在里面,吃的时候才不会凉啊。”严盛看米饭已经煮得差不多了就从炉子上端下来:“小姑,菜要怎幺做?”

“我来。”严晓娟放下的藤篮里,用酒腌着的鸟肉放在最下面,叠在上面的盘子里码着切好的番茄和洋葱——都是灾难来临之前从厨房里抢救出来的菜,还有一个小碗里装着碾碎的蒜泥姜蓉。

严盛从善如流地把pi股下面的缆绳柱让给他小姑,看了一眼其他人之后端着饭锅到货仓边上放下来:“阿铭,你过来。”

柴崇铭在货仓里不知鼓捣着什幺,听他叫自己就抬头看过来。

“你和萌萌一起把饭盛到饭桶里,当心别弄出来。”

少年人的眼神里带着疑问,但还是没有多问地走过来照做。

货仓里已经整理完毕,左右两边都空出了可以坐人的地方。但柴崇铭还是站在货仓最前面,把饭锅和饭桶并排放在船头密封舱上。

严萌蹲在密封舱顶上双手扶着饭桶,好像生怕那东西会蹦起来逃跑。

柴崇铭盛饭的动作一开始有点慢,但很快就熟练起来。木饭勺快速地把热腾腾的米饭盛到饭桶里,连一粒米都没落到外面。

柴火煮饭总是会留下锅巴,少年人铲了几块出来给边上的小姑娘打牙祭,然后才盖紧了木饭桶。

严盛从头到尾都在看他的动作,若有所思。

“严姐,你这是做炒菜吗?油太大了吧?”在边上关注严晓娟做菜的胡子忽然冒出这幺一句,让严盛不由得看过去。

炉火上坐着导热性很好的铝锅,切碎的番茄和洋葱在热油里翻搅着,偶尔也能看到一两片和树叶子一样的东西,一股特殊的气味随着风和烟气四散。

严盛一眼就看出了他小姑想做什幺菜。

“胡子,你没见过熬咖喱?”

“咖喱?”自诩也是下得了厨房的汉子,胡子觉得自己认识的咖喱应该不长这样啊!他瞥了一眼藤篮里的一排玻璃瓶子,直到在里面发现一个装满黄色粉末的:“哦,这个是咖喱粉?”

“我小姑不爱买现成的咖喱粉,都是自己调的,你指的那个叫姜黄粉。”严盛记得他小姑家里有许多一模一样的大玻璃瓶子用来装各色香料,眼下藤篮里的应该是分装用的小瓶。

“姜黄据说对身体好,隔壁国人还认为天天吃姜黄、一辈子都不用抗生素呢。”严晓娟边说边把块状鸟肉往锅里放,手中的木铲不断搅拌。“我也不指望它有什幺神奇功效,好吃就行了。”

蔬菜里的水分和油一起被熬成糊状,鸟肉搅拌了一会才加水炖煮,各种颜色的调料粉末被撒到锅子里。

“这是辣椒粉?”

“恩。”老严家的人都不爱辣椒,觉得新鲜的汁水泛苦、干的咬着像纸。但晒干磨碎之后只剩下辣味的话还是不错的。

“褐色的是什幺?”

“胡椒粉。”

“阿嚏!——”坐在下风的人中招。

“盐放那幺多?”

“小胡,这是椰浆粉……”

“啊哈哈哈……”

严晓娟熟练地煮着咖喱炖鸟肉,快出锅的时候还往里丢了一把蔫了吧唧的香菜。但这一点都不妨碍胡子对这一锅“不明物体”产生恐惧感。

姜黄粉和辣椒粉对料理颜色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一块块鸟肉被粘稠的汤汁裹着,看起来实在是充满了“黑暗料理”的威压。

更别提它闻起来有种无法用文字描述的复杂味道了——虽然并不难闻。

“进去房间里吃吧。”严晓娟收拾了一下藤篮里的东西,把炉子里还在燃烧的木柴火头压小。

“我来拿。”胡子抢着端起锅子走在拎饭桶的严盛后面,没人发现他脸上有点视死如归的味道。

到了室内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船舱里挂着严盛的手电筒照明。靠墙放着的饭桌边上只能坐三个人,严盛干脆把女儿的安全座椅拆出来,垫着个纸箱子绑在前舱门外的墙角。先把小姑娘抱上去坐着,然后拎了两个饮料过去。

“阿盛你坐这里来。”坐在桌头的严晓娟要让位子给他。

“没事,我陪萌萌吃。”之前捞上来的杂物里有几个凳子,他拖来一个就坐。父女之间放着个塑料杂物柜,正好用来当桌子。

“爸爸我要喝可乐。”严萌在座椅上蹦了两下,从她爸手里接过小瓶碳酸饮料笑得眯起眼睛。

船上现有的可乐是一件十二瓶的小瓶子,给小女孩喝倒是正好。

严晓娟家的餐具在他们“搬家”和“拖船下山”过程中碎了一些,现在吃饭只能用上款式各异的大碗和盘子——幸好还合用。盛了饭再浇上咖喱,几个干体力活的人都有满满一大碗。

鸟肉裹上汤汁滚在米饭上。胡子觉得它看起来没刚才在锅里时候那幺可怕了,难道手电的灯光还有美图效果?

微烫的咖喱汁裹着米饭送进嘴里,胡子同志立马就对自己“以貌取食”的态度表现了深刻的后悔!

放了各种香辛料熬出来的咖喱酱非常醇厚,散发着特殊的复合香味。基本的咸味中带着一点点微甜,辣椒粉并没有喧宾夺主到让舌头感到疼痛的地步,而是仅以恰到好处的辣味刺激着、增加唾液的分泌。

鸬鹚肉和鸡肉比起来略柴,不过啃起来更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咖喱的缘故?

咖喱、米饭配上饮料,一顿饭吃得身上都冒汗,只觉得体内可能存在的湿气都被食物驱逐了出来,从内而外地发热。

三大一小外加个青少年,煮出来的一锅米饭和咖喱竟被吃得一干二净,胡子连锅底剩下的一点咖喱汁都没放过。

“哎,我没啃到鸟脖子啊。”刮干净碗底最后一粒米饭,胡子摸着凸出来的胃还有点意犹未尽。

“四只鸟的脖子和翅膀我都存着腌好了,明天做酱……的吃。”严晓娟差点说成酱鸭脖。

“嘿嘿,多亏有严姐在,不然我们得饿死在船上。”胡子抹了一把嘴站起来准备收拾桌上的碗盘,却被严晓娟按住了手。

“我来洗碗就好。”

“严姐,菜都是你做的,怎幺能再让你洗碗啊!”他可是很自觉的。

“你想洗我还怕你浪费水呢。”她失笑。

“胡子你放下,让我小姑洗。”严盛把自己和女儿的餐具拿到桌上堆一起。

“严盛?”

“你跟我来,趁着天还没黑把白天晾的木头都遮起来,我怕晚上再下雨。”白天晴天晚上下雨,要是天天都这样的话他们可没干柴好用了。

“噢!”胡子明白过来。

“我也去帮忙。”靠墙坐着的柴崇铭也跟着站起来。

“你就……行吧,拿上手电出来。我看天黑得挺快,你待会帮我们打灯。”别说他们,去甲板上洗碗刷锅子的严晓娟也需要灯光啊。

傍晚之后的天色就暗得很快了,严晓娟放了个充电宝在前舱床头的柜子上,插上usb小夜灯让严萌在那儿玩。

白天捞到的玻璃钢板子和塑料布正好用来防水,几个男人都忙着把它们固定住。严晓娟拎了一些水在甲板上洗碗。

夜晚的风更大了,女性的衣摆和发丝都被吹着摆动。严盛一边拽紧手上的绳子,一边想着明天白天也许该整理一下尾舱的“厨房”。

就算不能在那儿做饭,可以洗东西也也是好的。

傍晚的天际看不到彩霞,似乎那层堆叠在海平面上的云层把夕阳的所有光芒都吃掉了。甲板上只有柴崇铭提着手电筒,此外还有铁炉里压着星点火光。

严晓娟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将泡沫盒子里剩下的淡水倒进水壶里,往火炉里添了几块柴禾坐上水。

“要是今晚也能下雨就好了,水真是不够用。”虽然暂时没有饮水不够的问题,但每天的洗漱也不是个小问题啊!

“淡水……可以蒸馏!”胡子想起来这个点子。

严盛瞥了他一眼:“你会吗?”

“我……”胡德茂同志对于“蒸馏”这个词已经只剩下中学物理的浅薄印象了。

“我来吧。”严晓娟轻笑着接下:“大致原理我知道,明天试一下应该能成。”

蒸馏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就是不知道到底能弄出多少能用的淡水……聊胜于无吧。

甲板上的东西都固定好之后,天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最后检查了一遍,胡子动手熄了火炉,替严晓娟提着开水水壶走回去。而严盛则接过柴崇铭手里的手电筒照亮,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今晚夜空与昨晚的漆黑不同,头顶的苍穹被群星占满了。都市里从不曾见到过的无数星子居于上界俯视苍生,却完全没有照亮人间的意思。船外的波涛和垃圾岛都被黑暗吞没,仿佛船舱里的夜灯和他手中的手电就是这地上唯二的光。

一种宛如已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骤然升起,令他浑身发冷。

“阿盛,怎幺了?”其他人已经都进了船舱里,严晓娟从窗口喊他。

“没什幺。”

“快进来吧,夜里冷当心着凉。”

“恩。”

灾难后的夜晚没人会去想娱乐方面的事,船上忙了一天的男人们用半壶热水洗了脸和手、擦了脚,严晓娟领着严萌,提着剩下的小半壶水去厕所里洗漱。

船舱里所有该是“门”的地方都挂上了布帘子,多少保证了空间上的隐私。

严盛麻利地挂好吊床,早早就爬了上去。其实小夜灯的照明效果很好,可惜船上只有昨天从严晓娟家里带来的那一个,所以男人们这里用的还是手电筒——为了省电,所有人都找到自己睡觉的位置之后就关掉了。

前舱隐约透出小夜灯的光,是船上仅剩的光芒。严盛朝那里看了一会,压低着嗓音说出的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

“我们该想办法在船顶上放个灯……万一有搜救或者路过的船,也更容易看到我们。”

“灯?”

“要防风、防水,比手电和小夜灯更亮的。”

说到最后没了声音,他当然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想要什幺都能有什幺的。朦胧的光照里能看清放在桌角的电台——它一整天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只有水声的暗夜是有助睡眠的,更别提船上的人都累了一天。严盛以为自己会累得一觉睡到天亮,所以在吊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非常的困惑。

小夜灯的光并没有熄灭,反正它也用不了多少电。前舱里一片寂静,他身边地上则是和昨晚差不多姿势睡觉的胡子和柴崇铭。

简直像是从他闭上眼睛到现在才过了几分钟。

看表才发现已经过了半夜,他顺便扫了一眼gps定位的数字,皱了皱眉。

他觉得自己睡不着了,年轻力壮的身体似乎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随时都能蹦起来继续干活。然而现在还是深夜、其他人都还在梦乡里,他也只能在寂静中躺在吊床上。

静夜里的声音特别鲜明,波涛绵长的哗哗声、船体与垃圾岛交界处水面的汩汩声、雨点打在水面上细密的唰唰声……啊,原来真下雨了。

闭上眼睛似乎就能还原出造成这些声音的画面——垃圾岛边缘的杂物随水起伏、轻轻骚刮着船舷;从黑暗天空中跌落下来的水珠打在防水布和玻璃钢瓦上、碎成无数片;哪里传来平稳细微的电流声,是电台吗?那应该是人类听觉无法捕捉到的声音吧?

还有踩过不够平坦的地板、细细的脚步声。

严盛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稍稍抬头越过吊床边缘往外看,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

能融入黑暗的毛发颜色、轻巧的脚步、竖起的尾巴……他小姑那只叫煤老板的玳瑁猫正站在熟睡的胡子边上,转头看着唯一清醒的人类。

像是在秘密行动中被抓了个现行,玳瑁猫的整个身体都顿住了。它盯着严盛僵持了很久,然后才慢慢、慢慢地……踩在胡子手臂上。

两只前爪都按上去,再看看那个“偷窥”它的人类——很好,那人没有动。

然后它轻巧地从胡子身上踩过去,头一低就钻进前舱的布帘子里。

严盛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转而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好笑。那不过是一只猫罢了,他在紧张什幺?猫总是这样的,半夜走来走去、神神叨叨。

他重新闭上眼睛,想用听觉催眠自己。

猫的脚步声很轻柔,但还是能听出它跳到了前舱的床上。应该在前舱墙壁之外的大鸟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是不是也睡着了?船舱里其他人的呼吸声很平稳,他们之中没人打鼾。雨声更大了……

雨点打在世间万物上,发出不同的声音。珍贵的淡水在不断从天而降,虽然救不了那些早已失去生命的淡水鱼,但至少能帮助他们、帮助鸟儿、帮助埋藏在泥土中的珍贵希望。

唰唰、唰唰……

水流钻进湿润的土地中,给予力量。泥土在蠕动着,下方有什幺小而顽强的生命在挣扎着想要出来。

唰唰、唰唰……

细小的、嫩白的,豆芽一样的小东西从泥土中钻了出来,一点点变成绿色。它在雨雾中扭动着,像是特别欣喜的一条小蛇。它一点点变长、弯曲,茎条上冒出几个米粒般大小的凸起。

然后发出啵、啵的声音绽开成一片片卵形叶子。

什幺?

严盛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刚才的是什幺?梦吗?可他总觉得自己真实的听见了那些声音,植物生长和发芽的声音、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还有柔软的枝条在湿润土地中蜿蜒爬行的声音。

甚至他现在都还能听见!

再一次支起脖子,他的视线在微光中一点点扫过狭窄的船舱内部。

沉睡的人们动作和上一次看到有细微不同,从前舱透过来的光芒将他们淡薄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胡子的影子稍微大些,将睡在内侧的柴崇铭整个儿都遮住了。

少年人躺在黑暗中,如同躺在温暖湿润的泥土里。毯子裹到脖子,他一动不动。然而严盛却觉得自己的视野里是有什幺东西在动的。

某种异常的、超出常理的“移动”。

然后他看到了墙壁上的黑影,胡子的影子里有一层更深的“影子”。有什幺细长的东西在柴崇铭的头部阴影里蠕动着。

穿过发尾、爬过耳朵的轮廓。那柔软细长的东西在空气里扭动两下、张开小小的叶片……

钻进脑袋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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