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杭州城东南,民乐坊,紫苏街。
两乘轻便小轿在街口停落。随即,小厮掀起竹帘,杜少为和纪湘二人从轿中走了出来。
之前经历过藻园诗会后,杜少为与初次结识的山西秀才吴法正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这之后,双方又同去了另一处诗会做客。在接触中进一步确认彼此言行合拍后,杜少为今日便邀了好友纪湘一同来寻吴法正大家事先有约,去城中游玩。
紫苏街口的江门客栈,是杭州城内传统的老字号,档次很高。
吴法正就在这里落脚。
根据杜少为了解到的情况,吴法正此人,同样是山西大户人家出身。两年前考中秀才后,吴法正起了出外治学的心思,然后拖到今年方始成行。
杭州城已经是吴法正出行的第三站了。他是在近期顺着大运河到的杭州,原本就是打算在这文风盛汇之地交友治学,为它日中试打基础。
杜纪二人前脚进了客栈,后脚在伙计引领下,寻到了后间一处单人小院。
来开门的,是一个四十上下,皮肤黝黑,长随打扮的中年人。
之后主人吴法正闻讯而出,急急上前迎客。
像江门客栈这种位于城内的高档旅馆,其独门小院租金高昂。即便比不上后世的总统套房,也是行政套房的档次。
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来,吴法正这位来杭州旅居的山西秀才,行囊势必是充裕的。
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家世丰厚这一条,也是和杜少为之流的本地阔公子公平打交道的必要前置条件穷秀才是没法和杜公子做知心朋友的,最多混个捧哏的帮闲罢了。
好朋友见了面,自然是客气一番见礼。紧接着,吴法正呼叫了酒水服务冰镇饮料,内容和藻园中品尝到的大差不差。
1635年这个夏天,上海临港工业区新出现的煤气制冰厂,令冰块这种避暑品,引起轰动的同时,光速传播到了杭嘉湖等传统明国绅士聚居地带。
与此同时,一些来自后世的甜品配方,譬如草莓圣代和杨枝甘露,也无可避免地跟随着罐头的足迹,传播到了大明腹地。
有了罐头,就有了不会腐坏的牛奶和各种时鲜水果。
而在这些甜品中,杨枝甘露因为独特的口感和高雅的名称,合了士绅口味,一时间成为了网红饮品。与冰块绝配的杨枝甘露,这几日俨然一副网红派头。谁家老爷消暑要是没有这两样享用,顿时没了档次。
江门客栈作为城内老牌,也是第一批给客人提供高档冰镇服务的酒店。
招呼着朋友在小石桌上喝饮料,吴法正这边告一声罪,去屋内更换衣袍。
等吴法正换好一身轻便的湖丝软袍出来,准备停当,三位公子哥,便带着各自的小厮长随,出门浪游去也。
原本按照杜少为的意思,今天他是想请哥几个去西湖乘画舫消费一番的。
然而吴法正却说,他自从来杭州后总是行程匆匆,不是拜会长辈就是赶场,始终未能亲身感受一番本地的风土人情。所以他今天想在城中转转。
左右都是瞎逛,既然新结识的外地朋友想看一看杭州,身为地主的杜纪二人自然从善如流。
于是一行人出门后安步当车,随意往那繁华处行去。
这一转悠就是一个多时辰。众人从菜市桥出发,先去贡院拜了先师孔圣,接着过贤桥和贯桥,到万寿宫转了转。最后走累了,大伙在观梅社前的茶摊处落了脚。
一坐到茶摊上,额头见汗,体型在秀才界算得上魁梧的吴法正,先是狠灌了两盏凉茶,然后接过长随递来的汗巾擦了脸,最后才甩起折扇,对杭州的城市文明精神建设给出了一個高评价:“好!好!景色秀美,烟柳名城,不带一丝烟火气。便是寻常百姓,街巷市井,竟也如许清洁齐整,不愧是天下文风汇聚之所在。”
杜少为闻言,和纪湘会意地对视一眼,面带得色道:“呵呵,长石(吴法正的字)兄看来是有所得?”
“只一事窥得一斑。”吴法正竖起手指,感慨地说道:“弟一路行来,城中竟然不见一个乞丐。只此一桩,便是京城也难及不愧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
听到外省士子如此赞誉家乡,杜少为大感得意,不禁哈哈大笑:“兄有所不知,那一干乞儿如今都在城外‘堆粪’呢。”
待到笑毕,杜少为起身,若有深意地引着吴法正去了街口茅厕“方便一二”。
吴法正还是第一次进杭州城里的“公厕”。
一进门,他就被震撼到了。整体用红砖砌就的茅厕,齐整的坑位都用砖墙隔开。整个茅厕地上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粪尿痕迹和夏天必备的蛆虫。
来上厕所的人不少。如此虽说有一些臭味,但很快就随着墙头的镂空砖眼散出去了。即便现在是炎热的夏天,这处茅厕的味道却足以能让人忍受。
更加令吴法正惊讶的是,在厕顶上方他看到了一个用铁管支起来的大铁箱。
而后在杜少为示意下,小厮去铁箱旁用力一拉下一刻,吴法正秒懂:从铁箱中奔涌而出的水流,将他们方便过的一切痕迹都冲走了。
听到哗啦啦的冲水声后,一个须发苍白,佝偻着腰,穿着橙色马甲的“厕祝”走了进来。
见是几位公子哥拉了水箱,厕祝老兄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嘴里嘟囔了两句:“冲水是有定时的!”
杜少爷闻言一笑,使眼色令小厮给厕祝赏了几个铜钱。
这下厕祝再不嘟囔了,道谢过后,他便去了厕后给水箱加水。
饶有兴趣的吴法正,急忙随着杜少一起去看究竟。
厕所后边是一条河道。厕祝其实只需要上下拉动一个铁把手,伸进河里的管道,就会将河水虹吸到隔墙的水箱里。
事实上这就是一个简单的人力套管抽水系统,后世农村电视剧中随处可见。
“不意尽有如此机巧。”
见吴法正啧啧称奇,杜少为便又领着他去了前边不远的地方。灌木丛中,一处砖砌的“化粪池”,最终解释了水冲厕所的奥秘。
事后,回到茶摊坐下的杜少为,这才细细给吴法正讲述了一番杭州城里乞丐和茅厕之间的关系话说,几年前,有一伙山匪下山从良了领头的叫周通。
后来,由于宅心仁厚,于是杭州城里的花子头便脱袍让位,余者公推周通坐了头把交椅。
做了龙头的周帮主,开始给手下成千上万的叫花子找饭辙。于是,他首先整理、完善、搭建了整个杭州城内的垃圾回收系统。
与此同时,丐帮在城外下风处又修建了堆粪场。几年下来,周通就这样将一个人见人嫌的买卖,做成了日进斗金的产业。
杜少为告诉吴法正,现如今,杭州城里所有的生活垃圾,包括各处修建起来的免费茅厕,都归丐帮所有。
市民平日里要缴纳一份垃圾清运费。而这些垃圾粪便被运到城外的堆粪场后,过段时间,又会变成上好的肥料,出售给周边的农民。
说到这里,杜少为不禁有些感叹:一开始谁也没有看上这等生意,直至出了个周通,城内某些不那么在乎面子的大户人家才发现这生意“做得”,有意染指。
然而那个时候周通羽翼已丰,再加上独家堆肥技术无人能破,于是周通就这样把生意做到了今天。
最后,杜少为告诉吴法正:之所以杭州城内不见一个流民饿乞,不光是因为清运垃圾的缘故。事实上,那周通早几年前,自从战舰炮轰上海县城之后,就公开投靠了某个不可言说之人城里多余的叫花子,都被这厮卖到夷洲种田去了。
杜少为这一段故事,信息量很大。然而和他料想的一样,吴法正最终只关注了两件事:堆肥和夷洲种田。
见吴法正细细询问自家有关于堆肥一事,杜少为脸上露出了:“果不出我所料”的神色。
和那些混吃等死夜夜笙歌的二世祖不同。像杜少为这种人,可以说是传统士大夫中的精英。他们志在朝堂,年纪轻轻就对国事政事相当关心。
这一类士人,是不会因为粪便是秽物,而不屑于关注尤其是堆肥一事,牵扯到了稼穑,就更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了。
这也是杜少为猜到吴法正关注重点的原因之前的交往,他已经确认对方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大家都是有志向,接受能力强的“新一代年轻士绅”。
“也罢,看时辰尚早,咱们这也算是歇息够了。”
说到这里,杜少为起身:“今儿就遂了长石兄的意,且去城外走一遭,看一看堆肥场。”
当天后半晌,原本打算游湖的公子哥,租了船,去游历了城外的粪场。
调查结束后,吴法正对这样一个先进的生态循环产业赞叹不已。是夜,兴奋的吴法正和杜公子彻夜长谈。他毫不掩饰地称此项为“仁政”,并幻想着有朝一日将此项目在全国推广的景象。
有同感的杜少为,慷慨激昂一番之后,索性约了吴法正,打算明日结伴再去上海港那边考察一番。
吴法正欣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