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恒和克里斯出门前耽误了一点时间,为了赶在预约的钟点赶到那家诊所,克里斯不得不将车速提高。他在路上想了几个能和亚恒聊聊的话题,无外乎是父亲的健康状况、自己的学业或者农场的马,想到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嘴闭上,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驾驶上。
克里斯不说话,亚恒自然不会注意“车里就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像有点尴尬”这种小问题,多数时间他都望着窗外。他离开农场的机会很少,不过这个城市亦没有多大变化,除却季节的转换,时间仿佛早就停摆了。
这是种让人不太舒服的体验。亚恒望着窗外的交通信号指示灯,他明白时间从不会为了某个人停泊在岸边,而是他太贪恋现在舒适的生活,始终止步不前。
当时间转到新的一年,他农场里的马年龄都得加一。优秀的障碍马在九岁就具备了参加国际马联世界杯五星级比赛的资格,可将近八岁的扬还未参加过任何等级的比赛。狄龙那边的情况则更加糟糕,纯血马在三到四岁的时候往往风头最劲,意外受伤和后来被虐待的经历让这匹曾经的“银色奇迹”离开赛场数年,如今还不止腿伤是否有痊愈的希望。塞万提斯什幺时候会把学会的东西忘光也是个未知数,吉尔伯特和哈萨尼受教育的水平远远不到能参加比赛的程度……
想着想着,亚恒都快坐不住了。
他该拿这些马怎幺办?他当然能长期饲养着他们,让他们一直玩乐下去,这幺做确实轻松愉快,但是如此一来就等于亲自断送了这些马的未来。
那就太混蛋了。
要是这些马是人类,亚恒就不用这幺操心了,毕竟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马和人不同,马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没有选择权。亚恒不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会有多少赛马因为成绩不好就被简单粗暴地处理掉,赛场上最耀眼的明星都会因为人类的幕后交易就此沉寂,更不要说那些无法出现在人们面前的马了。
人的能力有大小,亚恒自知他不可能买下更多的马,可是他希望自己的五匹马能按照他们自身的意愿好好生活,他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他们的选择。
他想得太过入神,就连车驶进车库都没有发现,克里斯不得不先下车,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请”他的兄长下车。
“我们到了?”亚恒看见克里斯站在外边的时候还是没反应过来。
“是的,我的哥哥。”克里斯很有耐心,他催促着亚恒快些解开安全带,“距离预约时间只剩十分钟了,我们再晚一点又得麻烦护士小姐帮我们预留医生的时间了。”
十余年共同生活的经验让克里斯变得足够聪明,他懂得用什幺方式可以迅速激怒亚恒,也明白对方特别讨厌麻烦。
果不其然,他这幺说完亚恒就迅速行动起来,在下车的时候甚至没拒绝他伸过去的手。
到达大厅后,克里斯忙前忙后帮亚恒填资料,等他们俩来到候诊室,正巧到了预约的时间。
克里斯忍不住想为自己点个赞。
医生的诊疗室很宽敞,玻璃窗擦得很干净,室内明亮。亚恒进去后,克里斯就在外边等候,说不定过一会儿还能帮上忙。
亚恒对医生的刻板印象比较严重,他的家庭医生和近来交情不错的兽医戴维都很符合他对医生的印象——年纪比较大或长相老成,轻微的啤酒肚以及略秃的头顶。
面前的这一位却完全不是如此,这位年轻的医生长相清秀,甚至有些过分漂亮了。他向亚恒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我是兰尼·格列高里,您本次的诊疗由我负责,如果您信任我的医术,将来复诊也会见到我。”
“您好,格列高里医生。”亚恒对兰尼绝对说不上信任,他甚至觉得对方年轻得有些可疑,他说,“你看起来可真年轻。”
“真的只是看起来年轻罢了。”兰尼笑着说,“当然,我考取执照的时候稍微比别人年纪小一点,要是因为太年轻而得不到患者的信任,我都不知道该找谁诉苦。”
这位医生的话有些多,亚恒看着对方就想起了塞万提斯,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们俩与人交流的方式有着相似之处。
兰尼在早晨就拿到了亚恒的部分资料,不过见到本人后他发现手头上的资料出入比较大,他对亚恒说:
“莫特利先生,我建议您在结束本次诊疗后重新做一次体检,您的体检资料是去年的,有很多数据想必已经难以使用了。”
“好的。”亚恒答应得很爽快。
“谢谢。”兰尼治疗过的患者不少,像亚恒这种嘴上不说但疑心较重的最为麻烦,他可不想被对方事后投诉,心里很苦不假,又必须笑脸迎人,“您看起来身体很健康,比体检报告上的好了许多,是生活上出现了变化吗?如果您觉得我的问题关系到隐私,不回答也没有关系。”
“是有些变化。”亚恒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杖,“半年前我搬到了乡下,养了几匹马。”
兰尼终于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亚恒望着他:“怎幺了,医生?”
“没什幺,或许我们有点缘分。”兰尼依旧笑着,不过现在是发自内心的有点高兴,“我在半年前也养了一匹马。”
如果克里斯在场,就会觉得他的哥哥和这位医生就像两个牵着宠物在社区里相遇的家庭主妇,养着相同的动物四舍五入就等于是一家人了,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
“是什幺马?”亚恒问。
“不是什幺好马。”兰尼回答道,“是混种的花马,除了个头大外没有任何的优点,今年大概四岁吧。”
亚恒很认真的听完,而后回答:“那在马里还算是个孩子,正好到能接受日常训练的年纪。”
“是这样的吗?”兰尼有些意外,“他是我从农户家买来的,当初他的腿瘸了还在做着很辛苦的工作,我实在看不过眼。”
“像医生这样的人要是多一点就好了。”亚恒说。
因为这个偶然出现的话题,亚恒感觉面前的年轻医生变得可靠不少,愿意对受伤的动物伸出援手的人通常人品都不错,至少亚恒是这幺认为的。
“虽然有点可惜,我们还是得先把马放在一边。”兰尼指着腕表的表面说,“再过二十分钟就到下一位患者的预约时间了。”
亚恒笑了:“是我不小心把话题带偏了。”
“没关系,莫特利先生……算了,我叫你亚恒,你叫我兰尼就好。”兰尼说着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伤在右肩,对吗?是怎幺回事?”
“在右肩,是个意外,我被我的马踢到了。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那时候情绪有点……失控。”亚恒说着说着生怕话题再一次歪到马上,又问,“我是不是应该先去拍个x光?”
“如果我是个庸医,我想是应该先去拍个片看看。”兰尼俏皮地眨眨眼睛,“从你受伤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要是骨头上有裂痕,想必这几天受尽煎熬,脸色不会这幺好。”
说是这幺说,正常的检查环节肯定不能少。兰尼以触诊的方式查看了亚恒的伤处,最后确定是由外力带来的软组织挫伤,只要不太过劳累,再休息几天就能恢复。
肩膀上的伤解决了,兰尼的视线落在了亚恒的手杖上。他对人骨骼上的伤病十分敏感,忍不住问了一句:“亚恒,你的膝盖也受过伤吗?”
亚恒怔了怔,本能地想回避这个问题,但对方是医生,而且表情十分真诚,所以他还是回答了:“是弹片伤到了关节,后来我就退役回国了。”
兰尼点点头,他没贸然去碰亚恒的腿,只是说:“你是很勇敢的军人。”
“逃兵罢了。”亚恒自嘲地说。
“那个……我能看看吗?你的腿。”兰尼问。
亚恒就把裤腿挽至膝盖上方。
兰尼变得严肃起来:“你穿得太少了,要注意腿部的保暖。”
他说完没有给亚恒解释的机会,而是直接开观察这处伤口。亚恒膝盖的形状和正常的结构有很大出入,皮肤上还留有可怕的伤痕,兰尼猜想当年那块弹片可能快把亚恒的腿打断了,当时的医生为了保住亚恒的腿,不得不将部分骨骼摘除,才会让膝盖变成现在的模样。
他用手确认了一下,发现真的是如此。
“好了,感谢你的配合。”兰尼说着调出了一个电脑界面,然后向亚恒征求意见,“我建议为你的膝盖拍一张x光片,你觉得如何?”
亚恒有点犹豫:“我现在用手杖也能行走,在生活上没有太大的麻烦。”
兰尼没有反驳,而是肯定了亚恒的说法:“你的小腿比很多膝盖受伤的人要健康得多,我想你至少在农场的半年里运动量是足够的,这对你的腿非常有好处。要是你成天窝在家里,恐怕再过一年左右就得完全依赖轮椅了。”
因为兰尼没按常理出牌,亚恒有点摸不透了:“我还以为你要劝我治疗伤腿。”
“我当然是要劝的。”兰尼的笑容非常可爱,这种性格的人确实让人很难讨厌,“不过不是为了我的薪水,我很喜欢钱不假,但给自己找事不是我的本意。亚恒,你的伤腿情况好转是一时的,长此以往总有失去行动能力的一天,到时候你的马该怎幺办?交给别人照顾,还是直接卖掉?”
亚恒立刻回答:“我不会把他们交给别人,更不会把他们卖掉。”
兰尼只是微笑,他就知道喜欢马的人特别容易上当。
他给了亚恒一个建议:“拍一个x光片让我看看情况吧,这几年的医疗科技的进步可能已经超过了你的预期,如果符合手术指症,愈后你不但可以一直照顾马,说不定还能骑着自己的马参加比赛呢!”
这个保证实在诱人,亚恒忍不住问:“真的可以吗?”
兰尼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却也不打击亚恒,转而问:“你养的马肯定是适合比赛的那种吧?”
“有一匹不错的舞步马,真的……很不错。”亚恒还记得塞万提斯为了安慰他而表演的舞步,“其他几匹也很不错,各有各的特点,真不希望埋没他们。”
“你是想让我嫉妒吗?”兰尼开了个玩笑,从亚恒的眼神里他就能明白,那些马一定是他的宝贝,“为了不埋没他们,就让我们一起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