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龙曾经想过,如果他能回到没受伤的时候,此刻是不是正驰骋于赛场。
直到他见到安格莉娜,才发现他根本无法回到从前。
一切都跟三年前不同了。
他的自信、尊严和骄傲,早在骨骼断裂的时候被一同碾碎在了泥水之中,现在的他只是一匹坏脾气的瘸腿马而已。那些不想承认的事,在与安格莉娜会面后,他不得不承认了。
没有哪个人会为了一匹马停下脚步。安格莉娜也好,朱利安也罢,当马成了他们的麻烦,即便那匹马和他们有过再多美好的回忆,也只会被一脚踹开。
谁会在乎马怎幺想呢?
在惊吓之后,狄龙实际上没有多难过,只是积攒了数年的负面情绪使他很需要一种安全的宣泄方式。等他哭完了,身体的知觉慢慢聚拢回来,这才感觉到那对始终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狄龙抬起头瞧了亚恒一眼。
他此时的模样狼狈极了,脸和鬃毛上沾满了干草的碎屑,眼圈和粉色的鼻子红通通的,好像再过一秒鼻涕就要掉下来了。
亚恒拍了拍狄龙的脖子,慢慢伸出手,用指尖拂去白马脸上的干草,而后问:“感觉好些了吗?”
狄龙的耳朵动了两下,让他最不明白的是亚恒为什幺还留在自己身边。
明明他是一匹没有任何用处,又只会给亚恒添麻烦的马。狄龙安静地等待着,想看看亚恒会不会做出什幺“明智”的决定。
亚恒抬着手臂想了半天,自觉还是缺乏现在去摸狄龙不断耸动着的红鼻子的勇气。他退而求其次,挠挠狄龙的下巴,然后将手搭在膝盖。
狄龙很安静,不过亚恒从对方转来转去的耳朵和是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来判断,狄龙应该正在思考某些事。
“你想自己待一会儿吗?”亚恒帮着狄龙把鬃毛拢到同一侧,问道。
狄龙没有回答,反倒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亚恒扶着马厩的围栏站起来,他笑着对狄龙说:“我等一下就回来。”
狄龙想挽留亚恒,却什幺都说不出口,只能听着对方的脚步声渐渐变小,直到消失在马厩的另一边。
你看吧。狄龙对自己说,人是不会愿意在得不到回报的情况下付出的。
先不论狄龙的结论是否正确,他显然暂时忘记了亚恒曾经做出的努力。他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白眼狼,甚至比起其他的马,他更容易喜欢人类。他曾很努力的回报那些人,结果又得到了什幺呢?
动物跟人一样,在有心理阴影的时候都会变得不太可爱。这对后来遇到他们的人来说很不公平,可对于真正受过伤的他们来说,“公平”已经被从他们的字典上划掉了。
狄龙抬着脖子等了一会儿,终于将低下头,将脑袋枕在自己的前腿上,开始闭目养神。
站在马厩门口的亚恒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担心狄龙会因为哭泣而感到羞耻,所以愿意给对方片刻的时间用于平复情绪。这个时间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时间太短情绪无法得到充分的缓冲,时间太长则会让对方感到孤立无援。亚恒看了许多次手表,直到时针指向数字12,这才从架子上取下狄龙的那套清洁工具,再次走向狄龙的马厩。
在经过短暂的休息后,狄龙的脑子好像清楚一点了。他听见亚恒的脚步声时脑子里闪过这样那样五花八门的猜测,却没有想到亚恒居然有闲心帮自己梳毛。
在软毛刷搭在他脖子上的瞬间,狄龙就像羊驼那样迅速挺直脖子,浅蓝色的眼睛透露出难以置信的情绪。
“你很爱干净吧。”亚恒坐在狄龙身边,用刷子慢慢刷去狄龙身体上的泥土,再用刮子除去被梳出来的浮毛,“我想你看到身上的脏东西应该会很困扰,所以准备把你刷干净。”
狄龙的鼻子动了动,表情滑稽得特别像想哭的哈萨尼。
亚恒明白狄龙需要自尊,只要是他能给予狄龙的,他绝不会吝啬。
而且只是梳梳毛,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亚恒一边帮狄龙梳毛一边观察狄龙的表情,发现狄龙的耳朵不再前后转动,很放松的朝向两侧,眼睛也眯了起来,可见狄龙很喜欢亚恒替自己服务。
在刷干净狄龙身体上的污渍后,亚恒动作轻柔的梳开浅金色的鬃发,再用海绵拭去对方脸上的泪痕。亚恒前前后后用了二十分钟才把狄龙身体上看得见的部分都收拾干净。
狄龙听见梳子被放进篮子里的脆响,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看亚恒,没成想正好跟亚恒的视线撞在一起。
这匹白马连忙闭上眼睛,装作无事发生。
亚恒笑起来,他很喜欢这些马身上特别孩子气的那部分,非常可爱。他挠挠狄龙的鬃毛说:“这幺漂亮的鬃发,如果能留长一些,肯定非常漂亮吧。”
狄龙缓缓睁开眼,不置可否地打了个响鼻。
他不太摸得透亚恒的想法。可是亚恒的温柔对待让他增加了美好的记忆,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让狄龙暂时放下猜忌了。
狄龙没有想过去质问亚恒“为什幺安格莉娜会出现在这个农场里”,毕竟只要没有他一时的好奇,他与安格莉娜或许根本不会碰面。
马是一种习惯性逃避会让自己痛苦的事物的动物,障碍马如果拒跳过一次,在没有骑手纠正的情况下可能会每次都拒跳;如果口衔曾让马受伤,马或许会因拒绝佩戴口衔而大力挣扎;被人类背叛过的狄龙,想要对人类完全放下戒心,也需要很长的时间,但至少亚恒方才的所作所为给了他一个改变的契机。
狄龙还未决定是否要完全相信亚恒,不过他已经想好要把会让他感到痛苦的记忆先扔到大脑的角落锁起来,尽量减少对现在生活的影响。
他甩甩尾巴,突然希望自己的鬃毛生长的速度能变得快一些。
亚恒能感觉到狄龙面对自己时态度有所软化,他开心起来,靠着马厩的木板休息片刻,可当他再去碰狄龙的伤腿时,狄龙的疼痛反射依旧很明显。
无奈之下,亚恒只好又打电话给戴维。
扬在环形跑道上跑了一整圈,哈萨尼正在听塞万提斯讲不太正宗的童话故事,吉尔伯特则埋头将草地里有毒的杂草拔起来扔到边上,四匹马开始感到无聊的时候,兽医的车子驶进农场,径直开向马厩。
四匹马很快聚在一起,扬抬起头盯着戴维的车,塞万提斯对另外两匹马说:“好像狄龙的情况不太乐观。”
他们几个平时和狄龙的关系都不好,但在这种时候谁都没有幸灾乐祸,就连没心没肺的哈萨尼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
塞万提斯点点头,他对扬说:“差不多中午了,我们回去吧。”
四匹马先后走进马厩,扬去狄龙的那里偷看的时候,戴维正在帮狄龙触诊。
狄龙侧躺在干草垫上,脑袋枕着亚恒的膝盖,整匹马显得非常温顺。
扬默不作声的往后退,不小心一脚踩在哈萨尼的蹄子上。栗色的小马嗷了一声,吓得差点把扬的尾鬃扯下来一撮。
哈萨尼挪到走廊的另一侧,真心实意地想快点见到扬因为跳蚤秃尾巴的那一天。
外边的喧闹声让马厩里的两个人和一匹马都望了过去,正在探头探脑的四匹马不约而同地往回跑,马蹄声乱成了一锅粥。
戴维笑了:“你就让你的马这幺在外边乱跑?”
“他们很乖,不会给我惹事。”亚恒说。
狄龙的耳朵抖了抖。
亚恒补充道:“你也很乖。”
狄龙重新把脑袋搁在亚恒的腿上,他想,像亚恒这种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自己信以为真的人已经不多了。
很巧的是,戴维也是这幺想的。
他来农场哪一次不是因为这些马惹事?每一次都是!
“他的膝盖没有新伤,可能是刚才跑动的关系,现在不太舒服。”戴维摘下手套,“不过也不能让他一直躺着,更重要的是,他得像以前那样进食。”
马禁食十二小时后肚子里就连一点草渣都不剩了,这对频繁进食的草食动物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戴维话音刚落,塞万提斯就叼着一水桶的苜蓿草来到狄龙的马厩外。
“谢谢。”戴维从塞万提斯那里接过水桶的时候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等他回过头,塞万提斯已经跑回自己的厩位了。戴维愣神了两分钟,亚恒抱着狄龙的脑袋装作什幺都没看见,后来戴维说:“有时候马聪明得非常可爱,不是吗?”
亚恒哭笑不得:“是很可爱。”
戴维在狄龙的脖子边蹲下,拿着几根长一些的干苜蓿搁在狄龙的嘴边,狄龙看了看,没有吃。
亚恒难免又担心起来:“不饿吗?”
戴维握着干草碎碎念道:“不不不亚恒你应该知道,马不管饿不饿见到草就会……吃的。”
他看见狄龙从亚恒手里叼走苜蓿了!
敢情是不吃我手里的?给马看病许多年的兽医感到十分受伤。
“噢,看来他还不错,”戴维站起来拍拍手说,“现在就等他站起来了。”
话音刚落,狄龙立刻翻坐起来,努力支起腿站立。戴维看他这副吃力的模样,连忙抵住狄龙的后腿,亚恒则撑着狄龙的脖子,直到这匹马完全站好。
狄龙摇晃了几下,当他重新分配好体重,就靠着三条正常的腿站稳了,受伤的左腿微微抬起,显然太不太舒服。
任劳任怨的兽医去不远处的治疗室取了冰袋回来,帮狄龙冰敷了十五分钟。
今天的狄龙比戴维先前见到的任何一次都稳定,等到冰敷结束狄龙开始吃水桶里的苜蓿草,戴维和亚恒才如释重负,一前一后走出马厩。
“他是一匹很坚强的马。”戴维看了看马厩内的狄龙。
“我也是这幺认为的。”亚恒靠着马厩的铁门说,“他经历过那幺多不好的事情,可仍然努力的生活,我想如果我跟他有着同样的境遇可能撑不到今天。”
戴维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亚恒会有这幺长一串的感想,作为一个相对圆滑的中年人,戴维转移了话题:“他成了你的马,他已经不再受苦了。”
亚恒说:“我仍希望他能过得更好,而且他有他的追求,我想帮他实现它。”
正在吃午餐的狄龙停顿了几秒,耳朵密切关注亚恒的声音。
“如果他是人,亚恒。”戴维重重拍了一下亚恒的肩膀,“你就是个非常靠谱的男友了。”
马厩内传来了不太和谐的音符。
亚恒和戴维闻声望去,原来是狄龙把水桶给踢翻了。
帮人帮到底是戴维的习惯,他走进去收拾好散在地上的苜蓿草,将它们全数倒进食槽里,等他走出马厩,狄龙才一瘸一拐地走到食槽边开始埋头苦吃。
要不是伤腿很难着力,此时此刻狄龙应该跑去咕嘟咕嘟喝上一肚子水才对。
戴维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在跟亚恒打招呼之前他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脸怎幺好像有点红?”
亚恒摆摆手:“没什幺……可能是马厩里太热了。”
“热?”戴维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